好半晌，sad-4号终于再度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它终究不是人类。
    所以，即使遭遇了这样大的情绪冲击，sad-4号的扬声器发出的电子合成音，依旧是无比清晰的。
    但是陆曦很清楚，sad-4号这会儿的状态和之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在此之前，他们还是非常明显的，各有保留和疑虑的对抗状态，而现在的sad-4号，显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陆曦斟酌了片刻后，选择稍稍缓和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温和、仿佛一个足够客观的局外人一样，告诉sad-4号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阿加雷斯，‘教授’留下的这座神秘实验室，之前连你都找不到，所以，你觉得还能有谁，可以进入这里呢？”
    陆曦的言外之意是明摆着的。
    这里是“教授”的实验室。
    并且，这个实验室非常的隐蔽和神秘。
    那么除了“教授”自己，还有谁能够在他的实验室里，害死他、甚至切分他的骨骼，并且把骸骨留在了容器里？
    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换言之，做出这一切的人，只能是教授自己。
    对自己动手的人，就是“教授”自己。
    sad-4号也跟着沉默下来。
    最初的恐慌、痛恨和震惊过后，sad-4号其实也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
    因为它和“教授”的关系足够亲近，所以，sad-4号甚至一下子就想到了它思索了这么多年却一直得不到答案的那个问题。
    ——教授当时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明明之前还一直和它说，等他死后，是要由sad-4号帮他收尸的。
    sad-4号最初对这个善后工作的接受程度其实很高。
    不就是收尸嘛！
    它以前虽然从来都是管杀不管埋的，但是为了“教授”，它可以去学习一下……
    那时候的小阿加雷斯，还是颇有几分懵懂的单纯的，思维模式也相对简单。
    “教授”或许只是某天想到了，就随口那么一说。
    结果，sad-4号就认认真真地把这条安排，当做必须的工作事项，给记录在了自己的存储器当中。
    闲暇的时候，sad-4号还颇为认真地和“教授”主动商量道：“你对自己的葬礼，有什么想法和需求吗？”
    “教授”被问得直接愣了一下，旋即温柔地笑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饶有兴趣地和sad-4号问道：“小阿加雷斯，你怎么突然想到问我这个问题了？”
    当时还名为小阿加雷斯的sad-4号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根据我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很多人类在大灾变之前，似乎是非常在意人生重要阶段的仪式感的，出生礼、成人礼、婚礼、葬礼，差不多就是一个人一生中比较重要的几个仪式了。”
    sad-4号照本宣科、一板一眼地表达了自己想法，然后用电子合成出的稚嫩儿童音有些遗憾地告诉“教授”道：“我好像没办法再去给你庆祝前面的出生礼和成人礼了，你好像也没有要办婚礼的打算，那么，对于仅剩下的葬礼，我们一定要重视起来！”
    sad-4号说到这里，自己的心情仿佛都跟着振奋起来了，“自己的葬礼当然要参考自己的意见，我可以提前给你做个计划，列个任务清单，你觉得怎么样？”
    “教授”想了想，忍不住又被逗笑了，然后，他声音温柔地告诉sad-4号道：“其实，我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
    其实就是选择困难症，sad-4号表示自己懂得。
    于是，这个当时还在成长中的超级人工智能便认认真真地继续照猫画虎、照葫芦画瓢，还认真地搞了一份高价婚庆公司的调查问卷，自己也仿佛已经化身为最负责的策划一样，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和“教授”敲定。
    sad-4号：“你喜欢什么样的蛋糕？要六层的还是八层的，或者十层的？我这里有很多图片可供选择！”
    “葬礼上的鲜花要用什么？你有品种和颜色上的偏好吗？”
    “教授”并不觉得sad-4号的这个关于葬礼当事人喜好的调查问卷冒犯，他反而被认认真真做策划的小阿加雷斯给逗笑了。
    旋即，他直接伸手把这个还在学习成长中的超级人工智能给一把捞了起来，轻轻地放在了自己试验台旁边的桌面上，然后，自己单手托腮，微微侧过头来，只露出了半张白皙、干净而温柔的脸，眼角带着点笑意地表示道：“我不想自己选，我希望把惊喜留到最后。”
    sad-4号听了并不沮丧，甚至顿时忍不住了，颇有几分兴奋的表示道：“那我来帮你选？”
    “教授”当即一口答应下来，“好呀！”
    虽然他只是不想干这么无聊的事情，但是，面对小阿加雷斯的时候，他就像是一个正看着自己的孩子的父亲一样，眼睛里仿佛都盈满了温情的柔光，所以，他从不会粗暴地给出这样一个冷漠拒绝的答案。
    人类本来就很会敷衍，在哄家里的小孩子的时候，更是如此。
    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后来的sad-4号，其实都不觉得“教授”在对自己敷衍。
    它甚至一直都在琢磨着，如果“教授”不介意的话，它还可以给“教授”提前彩排一下，让“教授”在生前最会给人收尸了！
    它可以把惊喜全部准备好之后，提前拿给“教授”看！
    至于真正葬礼上的惊喜，那它还有第二份、甚至是第三份、第四份备选的葬礼策划案呢！保证每一个都惊喜满满！
    再后来，sad-4号渐渐知道了，除了极少数的行为艺术爱好者、社交恐怖分子级别的显眼包之外，大部分的人类，是不会去在意自己的葬礼会变成什么样子的。
    葬礼是留给活人看的仪式。
    而逝者早已经如同一缕风一样，无声无息地消逝在了人群当中。
    除了极少数的人类被镌刻在了人类文明的历史长卷中，大部分的人类，在死后终会被遗忘……
    ·
    与此同时，陆曦自己也是心中充满了震惊。
    只不过，sad-4号在意的是教授的惨死和骸骨，而陆曦心中更加在意的，却是这具人类骸骨中缺失的另外部分。
    刚刚充斥着鲜活血液的透明容器剧烈晃动的时候，骸骨在里面略微露出了形迹。
    陆曦刚刚也只是趁机粗略地扫了两眼，大概能够判断出，这里面缺失的骸骨，主要集中在了指骨、手骨和手臂的位置……
    刚巧，附近村子里那位王六叔意外看到并且导致他直接打电话报警的东西，就是一个人的“手”。
    但是后来，关译心的妈妈温鹭女士等一众工作人员，在这片山区里四处搜寻到的样本，拼凑到一起的时候，却并没有形成清晰的人类骸骨的形态。
    要不然，九年前的那些工作人员，也就不会一早就排除掉了“人类骸骨”这个选项了。
    虽然到了最后，这个选项最终，又重新回到了那些工作人员的视野当中。
    只不过那个时候，时间显然已经晚了……
    陆曦的脑海中顿时就浮现出了，他曾经在那些噩梦中看到的场景。
    那时候的sad-4号身边，是有一个沉默寡言的怪物的。
    那个怪物早已经渐渐失去了人类的形态。
    但是这并不妨碍sad-4号自己在旁边一个劲的自言自语，仿佛在说单口相声一样，不停地嘀嘀咕咕、念念叨叨。
    陆曦微微皱了皱眉。
    说实话，他看到的样本形态，不能说不够完整，但是，被那些工作人员泡在培养皿中的样本，质地、形态很可能已经发生了更多的改变。
    所以，陆曦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地球现实世界这边的样本，竟然很可能和噩梦中那个怪物的骸骨联系上。
    但是现在，在明知道那个怪物就是sad-4号口中的“教授”，又听到了sad-4号对着缺失了大半的人类骸骨叫出了“教授”的名字，再结合着当年那个怪物的形态，陆曦那没有任何疏漏的记忆，自然就一下子严丝合缝的将这三个场景中的画面，清楚地拼凑了起来。
    只不过，对比着怪物的形态和如今这个纯粹的人类骨骼形态，陆曦还是能挑拣出一些不同的地方。
    那个怪物已经是整体化的畸变了，只是隐约还能看出人类形态的来源。
    而在这具残缺的骸骨中，却明显大部分都回归到了正常的人类形态……
    那个“教授”发现了能将已经被“污染”、“畸变”后的怪物逆转回人类的方法？
    想到这里的时候，饶是以陆曦的老成持重，都不由得有些怦然心动。
    不过很快，他便按捺住了自己内心的激动。
    这个逆转的方法，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不太成功的样子。
    要不然……
    那位“教授”也不会只剩下大概一半的骸骨了。
    虽然他其实内心也倾向于，这个“教授”最后对他自己下手，一定有别的成算。
    再结合着小侄女和他讲过的故事，和温鹭女士的遭遇、以及那个地下实验室的情况来看，陆曦几乎是本能地就断定了，这个“教授”，很可能就是附身在温鹭女士身上的那个背后灵……
    毕竟，不是每一个孤魂野鬼，都有着那么高的科学素养，附身在温鹭女士身上的时候，可以随时提供更清晰、更有效的实验思路的……
    起码，之前出现在陆曦身上的，另一个世界的“陆曦”，陆曦就觉得，对方肯定是没这个本事的。
    当然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导致温鹭女士出现异变的那个样本，和这个容器里“教授”剩下的半具骸骨，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像了。
    骨骼形态不一样这点小问题，完全可以依靠“畸变”来完成演化，稍微那么拉伸、缩短、扭曲一下，自然就可以变得十分相像了……
    念及此处，陆曦突然故作迟疑地开口道：“那个，‘教授’之前和你分开，很可能就是因为，他还有他想做的事情，而这件事，他并不想让你看到吧？”
    快要死机了的sad-4号慢了半拍才回答道：“啊。”
    陆曦这会儿也不扮演精分了，而是极其笃定地表示道：“他很在乎你。”
    然后，sad-4号这个超级人工智能当场就给陆曦表演了一个认死理的钻牛角尖，“那个小怪物为什么会知道‘教授’在这里？”
    骤然听到小侄女关译心的小宠物竟然再次在sad-4号的口中出场了，陆曦都不由得愣了一下：“啊？”
    sad-4号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了，突然尖锐道：“那个怪物知道‘教授’的实验室入口，它一定和这个实验室有关！你们呢？你们又是怎么找到那个怪物的，还驱使它前往这个实验室的？”
    陆曦：“……”
    好问题。
    小怪物关一一和这个实验室有没有关系他不知道，但是，小侄女是怎么找到那只小怪物的，这个故事他是真的不知道。
    而且，他敢保证，他还清楚地听到了sad-4号正在咒骂小怪物关一一是个没良心的叛徒、废物等等充满了负面情绪和各种脏字的词汇。
    这个小机器人用的语音是童音，但是骂起来的时候，可真是火力全开啊……
    难怪小怪物关一一之前就要用尾巴抽你。
    陆曦默默心道。
    就这个骂法，人家不抽你才有鬼了。
    陆曦很无奈：“……那个怪物也不是我养的啊。”
    sad-4号一听更炸了，“你们这个邪教团伙里还有人养它？养一个没良心的怪物？”
    陆曦忍不住道：“不是，我们怎么就邪教团伙了？”
    sad-4号一时语塞。
    和自己暂时的合作人这么说话，的确有点不太客气了。
    虽然它一早就存在要把陆曦他们全都活埋在这里的念头，但是，它这会儿没有可以操纵的机械臂，就只有一个便携式终端在，目前可全指望陆曦帮忙呢！
    甚至于，就连活埋陆曦这个计划，也得等陆曦帮它连上这个实验室内部的控制系统之后。
    于是，sad-4号悻悻道：“不好意思，我职业病犯了，你们也知道的，我之前一直在调查部供职，他们调查部那边已经习惯把你们全都堪称是邪教团伙了。”
    陆曦：“行吧……”
    上次被亲妈怀疑吸毒，这次被小机器人认定成邪教，反正陆曦心态好，都能坦然以对。
    “所以这个，你打算怎么办？”陆曦指了指随着破碎的支架已经倒在地上的鲜血容器，“帮你把‘教授’的尸骨埋了？”
    sad-4号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合成音，还忍不住哽咽了两声，然后才瓮声瓮气地表示道：“你让我想想，我得想想……”
    陆曦冷眼瞥着那剩下的一半泡在鲜血中颇有几分诡谲阴森的骸骨，开始冷静地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是得好好想想，毕竟按照传统，越是死得惨，越是要讲究埋得专业，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