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二年,朝廷重新调整了官阶制度,为了即将来到的春闱做准备。
彼时,多年的战役导致的国库亏空是孟瑛和小皇帝天大的难题。
于是孟瑛找到了吴用,让他将手上的商路全部交出来,给了他一个丞相之位。
吴用散尽家财,买了个丞相来做。
不过这于吴用而言,是一件好事。
年少时,谁没有个建功立业的梦,兜兜转转多年,数次放弃抱负,厌恶朝廷,如今却是站在了年少时的起点。
他忽然就释怀了。
他的释怀,是从白芷在小渔村发现他的那一日起。
直到今日,他又找回了那年少的心。
他依旧与陈芙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他没办法摒弃对陈芙和她孩子的偏见。
那日受封丞相回到家,陈芙入往常一样,为他准备了一大桌子的好菜。
陈芙想为他宽衣,得到的仍是他冷漠的推拒。
陈芙心酸地笑了笑,只道,“恭喜你啊,做了丞相。”
“嗯。”吴用只淡淡嗯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
陈芙的心酸已经成了习惯,但今日她并不想再继续沉默了,她喊住了吴用,说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吴先生。”
吴用停住了一瘸一拐的脚步,微微怔愣,这称呼是年少时的称呼,许久未听她喊过,他回过头,“嗯?”
“吴先生,那日我听几个姑娘说,官府门前贴了告示,若所托非人,即使没有过错,妇人也可以提和离。”
“是,是朝廷的新策。”吴用平淡地答。
“那我们和离吧。”陈芙说完又忙辩解道,“并非是觉得吴先生算不上良人,只是吴先生照顾我们母子那么多年,足够了。”
“有我在,吴先生也不能再娶妻,吴先生是好人,不该被我们母子拖累那么些年。”
“言家早已消失,吴先生用不着我们,言家那些人也早就散了,我和孩子便不必害怕了。”
吴用平静地听完,终是舒了一口气,“好,如此,我们都不必为往事困扰。”
得到答案的陈芙,最终还是潸然泪下。
有那么一点遗憾,有那么一些愧疚,还有解脱。
吴用早在七八年前就完全掌控了局面,他早就不需要她和孩子了,可他即使不爱,也从未说过一句休妻的话。
如果她不提,吴用可能一生都不会休妻。
陈芙每一次看见他瘸掉了腿,都会想起那时不够勇敢的自己。
可今日,尽管前程未卜,她还是提出了和离。
这对两个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那你今后如何打算?”吴用忽的开口,带着一点疏离的笑意,和淡淡的关切。
“不知……”
吴用微微皱眉,“如今我也没多少钱了,但库房里剩下的,你全部带走。”
“这怎么可以?”陈芙微微一惊。
“我就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还能领朝廷俸禄。你安下心,这些都是你们该拿的。”
陈芙哽咽,“吴先生……多谢。”
吴用轻笑,“你也是知书达礼的姑娘,现在女子也可以考科举,你要行商也好,要走仕途也好,我都可以替你打点,如果你用得着,便与我说……”
吴用还是有些唏嘘,最后他补了一句,“言家的事,怪不着你,时也命也,言家人也得了报应,你不必心怀愧疚地度过余生……”
“好……”陈芙泣不成声。
“好了,别哭了,芙儿,我如今也当上官了,走了弯路,却不算错路,以后便好好过,让那些言家往事彻底消失!”
陈芙一边擦泪,一边朝吴用福身行礼,“多谢先生教诲。”
多谢先生教诲。
一如当年,陈芙对吴用说的那样。
*
景瑞三年,小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届会试。
刚过完年,雪还未停,卓蓉便收拾好了行囊赶往辰京,她要参加春闱。
虽然她不觉得能考过,但是白芷点名要她去考,她还不就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走之前,丹宁的孩子们提了大包小包的干粮,非要她带着路上吃。
孩子们好奇的问,“蓉蓉先生要是考上了,是不是就要当大官了?”
“哪能这么容易就考上,考完我就回来了!”她就是奔着落榜去的。
但是孩子们凑出来的干粮小零嘴,她倒是吃了不少。
出发的头天夜里,她就吃坏了肚子,一夜没有睡着,却在天快亮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错过了最早赶往云县的马车,错过了云县的马车,就意味着要错过云县赶往渡口的马车,再错过这马车,就意味着要错过渡河的船。
估摸着要比原定计划晚上五日左右,虽然也勉强赶得上,但卓蓉心态崩了。
干脆就不去了!
她一边生着气,一边摸回了学堂。
孩子们都给惊呆了,“蓉蓉先生怎么回来了?这考试不是天大的事吗?”
卓蓉干笑两声,“呵呵呵,我不去了,赶不上了!”
“那怎么可以!”孩子们比她还激动,拖着卓蓉就往马车停靠的地方去。
恰巧昨夜大雪,竟把路给堵了,马车过不去,遇上周礼带着人铲雪。
孩子们比本人着急多了,一群孩子围着周礼,“周大人,过得去吗?蓉蓉先生要赶不上了!”
周礼也有些头疼,“难,这大雪封了好一段路,照这么挖下去,还得好几个时辰。”
孩子们最是单纯,“我们一起挖不就快多了吗?”
说着竟随手抄起家伙,开始铲雪,有拿木棍的,有找铲子的,还有用手捧的。
这些孩子的学堂是不收钱的,官府出钱让他们免费上,都是贫苦孩子,能读书那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在他们心里,科举那就是天大的事,是天塌了都不能耽搁的事。
看着他们拼命帮她铲雪的模样,卓蓉这下就算想要逃避,都说不出口了。
周礼又找来了人手,这才勉强通了道路,卓蓉也坐上了没有棚顶的马车。
孩子们激动坏了,蹦蹦跳跳地给她挥手,“蓉蓉先生,一定要考上哦!”
卓蓉坐在马车上回头朝他们招手,却只看见了一双双通红的小手掌。
白芷说了,她考不考得上另说,为人师表,当以身作则。
她必须要在孩子们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如此一来,便没有了退缩的借口。
她顺利到达了渡口,却又遇上了客船需要修缮,倒霉透顶。
现在她没脸回去,但是又没有马上能走的船,只能一个人徘徊无助。
一路上,不少人侧目。
只因为她脸上刻着一个奴字,在丹宁大家都看惯了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还是有些不敢抬头,不敢直视人们的目光。
她在渡口徘徊了一日,想等着船修好了尽快出发,却是得到了无情的回答,说是这船至少要三日后启航。
她又想放弃了,本来科举就不是她该妄想的事情,她出生就是一个丫鬟,她早已做好准备一辈子要做个丫鬟,最大的妄想便是给自家公子生下孩子,母凭子贵。
心灰意冷之时,忽的有人从背后喊她,“蓉儿!”
她惊愕地回头,竟是卓遥,他骑着马,一身凌冽威风。
她讪讪走过去,“公子……你怎么在此处?”
“她写信给我说你要参加春闱,我便来接你了,等了你两日。”卓遥道。
卓蓉眼眶变得湿润,“公子,我……我不想去了,考不上的……”
卓蓉话还没说完,卓遥便打断了她,“没出息!快上马,这船走不了,我带你绕路走桥。”
“我……”
卓遥才不听她说话,“快上来,绝对赶得上!”
就这么,卓蓉像是被押送到考场一般,提前好几日到了。
她又久违地回到了镇南王府的府邸,一切都不一样了。
作为卓家唯一的考生,自然是得到了极高的待遇,入考场的头一日,连卓泓都从宫里出来给她加油打气,“蓉儿姐,你可得争气啊!你考上了,就是我们卓家第一个女贡士,那是要光宗耀祖的!”
卓遥也道,“揭榜那日送你一个礼,你想要什么?”
卓蓉越听越心慌,紧张得胃都不舒服了,她随意的答着,“想要……一个玉镯子。”
“那好办!”
……
殊不知,他们两大老爷们鼓励的话,让卓蓉承受了难以承受的压力。
考试当天竟紧张得拉肚子,由监考官陪着上了无数次茅房,一连考了三日,出了考场的卓蓉,形容枯槁,跟丢了魂儿一样。
考完回去她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日日悔恨。
她气自己,题目不难,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她明明可以答得更好的!
直到放榜那日,她都没什么精神。
卓遥在榜上找了好几遍,都没找着,最后只好遗憾离开。
不过他还是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镯子,“来年继续。”
哪知卓蓉抓起那玉镯子,啪地就摔倒了地上,好好一个玉镯子,硬是碎成了几截。
卓遥惊得双眼瞪大,差点没骂出声,这镯子很贵的,虽然他不缺钱,但也不能这样造啊!
一抬头,卓蓉却隐忍着凶猛哭泣,她用袖子勒掉眼泪,一遍又一遍。
给卓遥哭得一愣一愣的,话也不敢说。
卓蓉没想过,自己会那么不甘心,她明明就是奔着落榜去的。
“下次我还来!”她咬着牙,声音里满是愤慨与不甘。
卓遥:“喔……喔……”
哭了许久,卓蓉还是心疼的捡起那玉镯子,交还给卓遥,“下次再给我,就要这一支。”
卓遥:“喔……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