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伯阳自孟瑛诱杀梅少鸿后,便回了北境,说是要与孟瑛老死不相往来。
他时常怀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对的,将梅家人的性命交在孟瑛手上,最后换来了梅少鸿的死。
梅少鸿他从小不喜,梅伯阳觉得这个弟弟没有心,与他一胎的姐姐梅映雪有着天差地别。
映雪是全家人最喜欢的小妹,整日里哥哥哥哥的跟在他们后面喊,要跟这个哥哥学武艺,要跟那个哥哥骑马,凡是哥哥们的所有活动,她都必须要露脸。
儿时,十岁的梅映雪对剑术起了兴趣,梅公说她一个小姑娘不必学这样的东西,但她不愿,削发明志,把那头发剪得狗啃的一样,还丢掉了所有姑娘家的发饰。
她整日天不亮就起来,在梅伯阳的房门口扎马步,等梅伯阳醒来时,已是大汗淋漓。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天,梅伯阳便认真起来,好生教她学剑,后来发现梅映雪天赋异禀,还异常刻苦。
梅伯阳时常问她学剑术苦不苦,但梅映雪说过难,说过痛,却从未说过一个苦,她乐在其中。
她对家人都很亲近,连梅少鸿也不例外。
有一年,梅少鸿把四姐从秋千上荡了下去,气得四姐的母亲非要逼死梅少鸿。
梅公也被气得吐血,但舐犊情深,才死了一个孩子,又怎么可能伤害另一个孩子,只能狠狠地罚了梅少鸿。
梅少鸿他好像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他只是觉得是四姐抢走他的秋千,他能有什么错。
梅伯阳摆出哥哥的架子,想要去教训他,让他给四姐的母亲认错,可梅伯阳讲了一整天的道理,口水都说干了,他仍不觉得自己有错。
但梅映雪只说了一句话,便让梅少鸿乖乖认错了,她说,“四姐抢你秋千,她也有不对的,可是四姐姐死了,她不能给你道歉,等你以后死了,再去黄泉路上找四姐姐给你道歉好不好?”
梅伯阳当时就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抢一个秋千,四姐命都没了,却还在此处争论对不对,何等薄凉的人啊。
但梅映雪的劝慰却是最有效的,最快平息的事端。
也不知梅映雪这样哄了梅少鸿多少年,那一年,梅映雪出嫁了。
那时的景德帝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温润如玉,彬彬有礼。
梅映雪周围全都是提剑跑马的老大哥们,哪见过那么文质彬彬的男人,久未梳妆的她,竟是难得地梳妆打扮起来。
那时的景德帝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喜欢一个人坐在映月湖边,看书。
像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人,很冷。
那日映雪湖边风清日朗,积雪还未融化,阳光微微有些刺眼。
梅映雪非拉着哥哥嫂嫂弟弟们去看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皇子,隔着老远,一本正经地道,“我看上他了!”
梅伯阳:“???你什么品味?”
梅少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能嫁!”
嫂嫂们:“瞎说什么,这不是长得挺俊的嘛!但是小妹,人家好像都没看上你!”
“我都没跟他说话,等他跟我说上话,怎么可能看不上我!”梅映雪信心十足。
接着嫂嫂们为她出谋划策,最后拿了一把伞,梅映雪从景德帝靠着的树上从天而降,伞下的阴影刚好将景德帝笼罩其中。
景德帝不解地抬眸,微微眯着眼,“梅姑娘,今天没有落雪,不用撑伞。”
“这光那么晃眼睛,你怎么看得见字的?”梅映雪笑得明媚又耀眼,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还坐得很近,她为景德帝撑着伞,为了给他挡住光,身子倾了过去。
景德帝不自觉地往后缩,“不必了,姑娘,我没有在看书。”
“那你在做什么?”梅映雪好奇极了,伸着颈子,一副非探究不可的模样,“你都在这里坐了一个早晨了!书都翻了好几十页了!”
景德帝没想到她靠得那么近,北境女子的奔放实在让他措手不及,他连连闪躲,“我在想书里的事情,书里盛世乱世转换,不过短短十来个字,可究竟要如何才能完成这样的转变,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达成这样的转变……”
梅映雪来了兴趣,非缠着景德帝与她讲,硬是讲了一个上午。
景德帝那时已经饿了,多次问梅映雪要不要回去吃饭,但梅映雪一直摇头,“我不饿的,你再给我讲讲!”
景德帝也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给她讲,他那时一直在想,她听懂了吗?
其实看她的眼神,景德帝知道她一定没懂,但她一直都在点头,一副明了的样子。
那天夜里回去,梅映雪便开始挑灯夜读,让梅公悄悄摸摸地给她请先生,她要读书了!
其实白天她大都不明白,怎么可以让人瞧不上呢!她要一晚上学完所有东西,等第二日惊艳所有人!
但是浩瀚书海,怎么可能一晚上学完,就这样带着急躁,持续了好几个晚上。
白天她她顶着眼下的乌青,去找到景德帝,要与他畅聊,结果屁都憋不出一个来。
景德帝看穿了所有,却从不拆穿。
直到有一日,梅映雪就这么听着听着,昏昏欲睡,靠在景德帝肩膀上睡着了。
景德帝的声音停了,他不敢动弹,斜着肩膀任她靠着,直到天黑。
天黑时,梅映雪还在睡,睡得很沉,景德帝不得已,只好将她抱回她的闺房。
一路回来多显眼,一家子的人都知道了,梅公对于此事显得十分为难。
皇室是个错综复杂的地方,即使是有卓家血脉的皇子中,那时的景德帝也算不上最有优势的一个皇子。
景德帝没有待多久,便要离开。
梅映雪一听说景德帝已经启程,慌忙去问梅公,“爹爹!他没有说要娶我?”
梅公摇头,一脸为难,“没有。”
梅映雪挫败极了,她以为世间没有她搞不定的事,一时沮丧起来,“他为什么不喜欢我!爹爹,你帮帮我啊!”
梅公劝慰她,“映雪,你不知道皇室有多混乱!嫁进去要受苦的!”
“我怕什么苦!”
“映雪啊!他已经娶了皇妃,你嫁进去,只能是个侧室!我哪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梅公知道,那时的景德帝,已经娶了镇南王卓承晖的女儿,卓云静。
卓承晖英雄男儿,尚不能摆脱卓家人的桎梏,梅映雪年纪尚轻,从未见过皇室的残忍争斗,他是真的怕女儿吃苦。
梅公拒绝了梅映雪,梅映雪在十七岁才第一次体会到了失恋的苦楚。
景德帝没走两日,北境却刮起大风,梅映雪知道离开北境的路,这个日子刮起了风,他一定会遇到暴风雪。
冲动之下,她一个人骑马飞奔而去,她要拦截下那个皇子,怕他误入了风雪,走不出那片雪原。
一路疾驰,终是在雪原入口追上了景德帝的大队人马。
梅映雪立于马上,毛绒绒的狍头帽,冻得通红的脸颊,让这少女灵动鲜活。
景德帝这一路心里都有过那么一丝期待,期待着能被她挽留。
却没想到她竟真的出现在此处,心砰砰地跳着,许久难以平息。
但他只是有渴望,从未想过真的拉她下水,他背负的东西,不是这么一个小姑娘能够承受的。
景德帝心里一时不是滋味,他下了马车,“梅姑娘,不必相送的。”
“我才不是来送你!”梅映雪笑着灿烂,并非刻意,而是一见到他,便自然而然地笑成这样。
“我是来问你,娶不娶我?”梅映雪就这么当着这么多人面,高声问他。
景德帝哪见过这么热烈张扬的求爱,顿时全身僵硬,手足无措。
他踟蹰半晌,还是将梅映雪请上了马车,无奈道,“梅姑娘,这话不能乱说的,你年纪还轻,不懂得……”
“那你喜不喜欢我嘛!”梅映雪急了,她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景德帝被这话问得一时愣住,梅映雪就这么睁着眼,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景德帝笑了,笑得很无奈,“梅姑娘,我已有皇妃。”
“我知道啊!你一个皇子,有几个侧妃不是很正常嘛?我又没问你这个,我就问你喜不喜欢我!”
景德帝:“……”
少女的爱真诚且炽热,景德帝比梅映雪懂得多一些,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少年。
什么都抵不过那一瞬间的心动。
梅映雪等得心慌,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不喜欢就直说,我不会纠缠你的!”
“但你又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喜不喜欢我!真是急死人了!”
景德帝知道,他的婚事他并不能做主,他要娶谁,那是卓家人说了才算的。
所以他久久不敢答复。
人在没有自己的思想以前,规矩,传统,桎梏,约束从来都不是令人痛苦的东西。
怕就怕有那么一刻,长出了属于自己的心,一种渴望撕裂束缚的可怕力量。
从此刻开始,他开始感受到痛苦,开始挣扎,却没想到,他用了一生,才将其挣脱。
他叹了一口气,一抬头,发现梅映雪还直勾勾地盯着他。
摄人心魄的炙热爱意。
景德帝没能保持清醒,便迅速沉醉其中,他轻轻地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
带着青涩,带着忐忑,还带着决心。
梅映雪霎时红了脸,表达是表达,亲亲是亲亲,她没想到能进展得这么快,一着急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二人紧紧抱在一起,脸都烫的惊人,谁都不敢说话,就这般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就这样,景德帝又被拐回上北城多待了一段时间。
景德帝大着胆子,向梅公求娶梅映雪,虽然没有父皇母妃的许可,但他以为,他能克服所有。
梅公觉得实在不妥,于是与景德帝彻夜长谈,谈对天下的见解,谈对北境的期望。
景德帝并不是一个想傀儡的人,他有许多抱负,从未对人说起过,他不敢对母妃说,不敢对父皇说,不敢对皇室兄弟说,因为他的所有抱负,全是对卓家乱政的否认。
但却在那一夜,他竟难得地对梅公敞开了心扉。
梅公也难得地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点希望,于是他许下了诺言,要助他一臂之力。
后来,卓家人也想将北境真正收入囊中,于是许了这门婚事。
他们顺理成章地大婚,以为会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婚后的两年里,梅映雪的确也受了一些委屈,但她天生乐观,觉得没她跨不过去的坎,硬生生的扛了下来。
卓云静本是一个有心仪之人的女子,却被强行嫁给了景德帝,她并不在意景德帝爱谁,也不想拆散他们。
但她身在局中,没有一件事是她能自己做主的。
她不得不为景德帝生儿育女,在景德帝与梅映雪成婚后的第二年,卓云静生下了孟裕。
又过了一年多,梅映雪生下了孟瑛和孟瑾。
再后来,老皇帝病危,夺嫡之事混乱不已,卓云静得了失心疯,无暇顾及孟裕与孟轩两个孩子。
在孟瑛四岁时,景德帝带着三个孩子,和梅映雪被迫逃亡,流落乡野,躲避夺嫡之争。
梅映雪仍旧爱着景德帝,她理解他的无奈与痛苦,却是对孟瑾的事耿耿于怀。
可孟瑛聪明又乖巧,孟裕与孟轩也算她一手带大的,他们都叫她娘亲,一家人相处得很好,梅映雪也将他们当做亲生的对待。
若是没有争斗,梅映雪觉得,这样也不错,要是带上瑾儿,那就算是和美。
孟瑛六岁那年,景德帝被迎回了辰京,作为新皇登基。
可争斗,从未停歇。
梅伯阳回忆着这些往事,只觉小妹这一生错付了,觉得孟瑛实在六亲不认。
有时又心疼小妹,觉得孟瑛或许没错,就算爹在世时,他也一定会这样做。
他要不要原谅孟瑛,要不要成全自己的野心?
像这样的纠结,每一夜都会伴着他入眠,痛苦非常。
*
游珍珍也在夜里想起了从前的梅姐姐,半夜起床,非要走到梅映雪曾经住过的宫殿去瞧一瞧,却刚好遇见了孟瑛。
孟瑛倒是没想到游珍珍也会来,揶揄了一句,“太后这么晚了不睡,跑来做什么?”
游珍珍有些烦躁,“你当初为什么不做皇帝?非要让熙儿做这个皇帝!他这一生很苦了!”
“多少人想做都做不了,太后倒还不乐意。”孟瑛调侃她。
气得游珍珍抱着手,“这若是个肥差,你怎么不做?”
“我若做了皇帝,梅家不会甘心,所以,飒兰要随着梅家慢慢消失……”
“总有一日,这天下不属于卓家,也不属于梅家,而是只归天子所有。”
孟瑛遥望着天上明月,说着这样的话,怅然若失。
为了达成这样的夙愿,到底死了多少人呢,这是他一辈子也数不清的数字。
游珍珍却嘲笑道,“你真是好笑!你舅舅都回北境了!说不定明天就举兵反你!”
“也是!飒兰伤了舅舅的心。”孟瑛顿了顿,“那太后愿不愿帮飒兰一把?”
“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想把你嫁了。”
游珍珍难以置信,“太后嫁人?听都没听过!”
孟瑛叹了一口气,许多太过残忍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游珍珍当然知道他的意图,无奈笑道,“行了,别叹气!”
“同床共枕那么久,嫁不嫁早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只是你是想让我以游家女的身份嫁过去,还是以太后的名义嫁过去呢?”
“以太后的名义,不必大张旗鼓,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孟瑛很清晰地回答了她。
“那……哎,你能不能给我留一点名声?我会被后世之人唾骂的!”游珍珍难受地挤出两滴眼泪,却在说出这句话后,立马转了口风,“你要我嫁过去做什么呢?我不觉得我嫁了,就能万事太平!”
“嫁过去,做梅家的主母,约束梅家人所有的行为。若要公理昭彰,包庇就是最大的恶行,我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他们包庇自家人,视王法于不顾!”孟瑛沉声道。
“我要让舅舅的此后余生,都不会因为家人犯罪而为难,我要让他一生顺遂,无忧,平静,幸福美满。”
“沉溺于幸福的人,往往不敢冒险。”
游珍珍垂下头,“嗯,明白了。”
二人沉默良久,游珍珍也明白的孟瑛的计划,得要有人去缓和梅家人的野心。
最终,游珍珍释然了,比起那些屈辱与痛苦,现在浮于表面的和平,仍旧显得来之不易。
游珍珍苦笑着道,“那熙儿那边,你帮我解释解释……”
“我会让熙儿明白你的苦,也会让后世之人铭记你于安定北境所有的功劳。”孟瑛向她承诺。
这句话让游珍珍眼眶湿热,“我还以为……我会是个亡国之后。”
“我还以为,我要辜负梅姐姐还有陛下!”
“我不想……以后去见爹娘,见梅姐姐,见陛下时落得一身骂名。”
“以后你要让史官好好写我,写我的不得已,写我的苦衷,写我的功劳……”
孟瑛点头,“一定。”
“那好,一言为定,北境你放心!”
“我游珍珍一日不死,北境就绝无造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