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李大当日出门时给了你五两银子,并说去的地方一定能挣大钱?”俞逖蹲在阴冷昏暗的女牢里,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的宋嫂子,心底忍不住猜疑起来,什么地方能够给他这样的保证。
宋嫂子在女牢里前后待了两三个月,杜通判当日接了李大父母的报案就把人抓了进来,但苦于没有证据,孟知府又三令五申不许屈打成招,才使得案子停滞,随即他被撤官,俞逖过来,这案子便顺理成章的落到他手里来,但紧接着他就被匪徒砍伤,一直到现在也没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宋嫂子有罪或无罪。
宋嫂子发丝散乱,所幸她还没定罪,尚且不至于受到欺凌虐待,只是生活的环境糟糕了些,以及看不见她的两个孩子,心里实在担心。
“是。”她哑着嗓子回道,“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他也不愿意和我这样的妇道人家多说,只是那段时间他十分高兴,和我说了好几次日后一定能让我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她想到这里就苦笑了下,谁能知道呢,等李大出去后就没了音信,逼得她一个女子拖着两个孩子在这世道里艰难讨生活。
“他回来后和你说了什么?”
“就是那些话,再没别的了。”宋嫂子撩了撩发丝,李大回来后找到她就准备去找她现在的丈夫算账,但那段时间人出去卖货不在家,才让李大暂时消停下来,“他还给了我带了一只镯子回来,成色很好,至于银子我不知道有多少,只是看他的神色,应该不少,只是后来出了事,他爹娘觉得是我害了他,把镯子和银子都抢走了。”
“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也没告诉你?”俞逖暗自记下镯子这点,给了连江一个眼神,连江立即转身带人去了村子里找李大爹娘。
宋嫂子摇头,叹着气,“他见我改嫁本就生气,恨不得立时掐死我和我丈夫,哪里还会和我说?要不是两个孩子扑过来抱着我哭,只怕我还会先死在他前面。”
“回来后他的神态如何,你之前不是说他好像在躲着什么人?”
宋嫂子回想了片刻,慢吞吞地点头,“刚回来的时候好像身后有人在追他似的,即便是在屋子里门窗也得紧闭不肯打开,我和两个孩子给他送吃的他也一惊一乍,有一回甚至还想打孩子,也不肯让村子里其他人知道他回来了。大概是十天过后,他才渐渐正常,开始出现在村子里,甚至告诉他爹娘他挣了不少钱,能让他们享清福。”
俞逖看向平明,见他将宋氏所言一一都记录了下来,随后才接着问话,“他身上除了三道致命伤,还有些细小的伤口,你之前的供词是说你和他起了争执,于是打了起来,才留下了伤口,是吗?”
宋嫂子抿着惨白的唇点了点头,“是我做的,我认,但他不是我杀的。”
“记录上说是因为两个孩子的原因?”
“他想把小安要回去自己养,还说能送孩子去书院读书,不愿意让小安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娘做泥腿子。”宋嫂子话说得极慢,似乎是在回忆当初的情形,又似乎只是因为不愿提及对方才变得迟缓起来,“我不愿意。大人,小安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什么都没做过,从前在家连抱一下都不肯,我不相信他会好好对待孩子,于是就和他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我胡乱抓着东西敲了他一下,趁乱跑回了家,然后就是第二天有人说他死了,官兵上门来抓我。”
俞逖想起仵作的记录,尸体上的确有钝器敲打的痕迹,但力道不足以杀人,顶多让人晕乎几分钟,至于其他的抓痕齿痕,也都和宋嫂子的话对得上,都不致命。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这桩案子没敲定的原因,李大身上的三刀致命伤必是个下手老练狠辣的人所为,而且能让他毫无反抗能力,才能刀刀见骨,伤痕齐整,且李大的血流了一地,近乎血尽而亡;宋嫂子一介女流,即便有这个心思,短时间之内也不可能力气陡增,更不可能有把握在三刀之内就让人流干身体大半的血。只有常做这种事的人才能行,譬如屠夫,刽子手,亦或者突然冲出来刺杀他、训练有素的那几个贼人。
但问题又来了,李大究竟去哪里惹了这些人?要花费五个人来追杀他一个大字不识的平头老百姓?
李大生在德安府,长在德安府,唯一的例外就是三年前突然消失,去了一个能挣大钱的地方,然后出现在黄州府,自此杳无音信,直到今年突然再次出现,惹来杀身之祸。
黄州府。
俞逖踏出女牢,将从宋嫂子那里问出来的消息送去给吕推官,随即又去和孟知府商讨过后,翌日就将宋嫂子放出了牢房,送回村中。
“留下她也没什么用。”俞逖解释道,“李大身上要是真有什么秘密,她不知道那再关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她要是知道,关在牢房里也没办法查下去,不如放出去再派两个人监视,若有什么面生的出现在她面前,亦或者行为反常,再细细查探。”
“也好,要不是李大父母非说这女子杀了李大,不依不饶要她偿命,衙役也不会把人带过来。”孟知府也是头疼,李大父母别的不会,撒泼打滚是一流,一个劲儿说宋氏谋财害命,正好李大之死的确疑点满满,又没有别的嫌疑人,他们索性顺水推舟把人带了回来。
一时商定,俞逖从孟知府处回去通判衙,又多等了些时候,才看见连江满头大汗的回来,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摊在桌上。
“李大爹娘将这镯子卖了出去,小的找了好些地方和人问话,好说歹说才从买家手里拿过来,小的还垫了十两银子出去。”
“知道了,等回家了自己找奶奶支银子去。”
俞逖对着光仔细看了两眼玉镯,颜色翠绿,鲜艳莹润,不是市面上用来糊弄人的东西,至少以李大的本事应该接触不到这种好东西,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但除了玉石的好坏以外,别的他也看不出来了。
连江气喘道:“爷,不如拿回去让奶奶看看,首饰这些东西姑娘家是最会挑的。”
俞逖略带诧异地看了连江一眼,神色莫名的上下打量了几息,转而想到了什么,笑道:“你这主意不错,走,回府。”
俞逖匆匆忙忙回府时,祝春时正吩咐齐大将那日挑出来的铺子买下,并且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再找师傅定制瓷罐瓷瓶木盒等等装香粉头油的器具,铺子地段虽然没有袁太太那家好,但占地却不差多少,有个小后院能做活能住人,价格也便宜了点,花去约九百两银子,祝春时索性将另外的一百两递给孙大嫂开支,让他们夫妻紧着铺子的事情来。
一通事情吩咐完,她刚歇了两口气,一盏茶还没吃完,就听见廊下丫头叫姑爷的声音,抬头去看,俞逖正提袍进屋。
祝春时也没起身,只撑着脸问,“今儿回来这么早?”
他这几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要不是还惦记着这边房子里有个她在,只怕能在府衙待到地老天荒。
俞逖摸了摸鼻尖笑,“有事请我们春时帮忙。”
“什么?”
俞逖掏出那个镯子递去,“你给掌掌眼,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祝春时接过来,先是对着日光瞧了瞧,“好东西。”随即指尖细细摩挲着镯子内圈,摸到某个位置时蓦地停住,转头让圆荷去桌上取印泥来。
红色印泥覆上翠绿镯子内圈,随后就看见某处有微微的凸起痕迹,俞逖见状靠了过来,四只眼睛齐齐盯着那处。那痕迹并不明显,极其渺小细微,若让俞逖的手指去摸,只怕镯子都盘碎了也不一定能察觉到异常。
“这是什么?”
“应当是这镯子的出处。”祝春时微微蹙眉,她觉得这凸起有些眼熟,但又辨认不出是哪家做的,“泻露,圆荷,你们来瞧瞧,有没有见过这个印记?”
二人过来拿着镯子看了两眼,圆荷忽然想起来什么,去祝春时梳妆台的妆奁里取了支珍珠流苏步摇,又小心翼翼在珍珠底抹了印泥上去。
“姑娘,姑爷,你们看和这个是不是一样?”
俞逖眼眸一亮,“这是在哪里买的?”
“是京城城西街上的碾玉阁,他们家铺子的首饰做得好,京城各家夫人姑娘们都喜欢,太太每逢年节也喜欢在他家定做首饰。”圆荷倒不曾察觉什么,自顾自道:“听说背后老板乃是江南那边的,所以时常有些新意。”
碾玉阁。俞逖默默念了两遍,他在京城时也听过这个名字,甚至还曾经去买过他家的首饰,说起来不陌生,但却不知他家首饰上还留有这种印记。
祝春时虽不知道他这镯子从哪儿带回来的,但瞥见俞逖的神色,也知道不是小事,便斟酌着道:“卖东西的留下印记也不奇怪,有些留在匣子上,有些留在东西上,只是他家隐秘了些,六哥这镯子是怎么得来的?”
京城,江南,黄州府。
俞逖脑海里思索了一遍各自的方位,遽然起身,大步走到门口叫来平明,“去账房支银子,查黄州府是否开了碾玉阁,要是开了,买个类似的镯子回来,再查幕后主家是谁。”
平明转身欲走,又被他叫住,“动静小点,别打草惊蛇,查不出来就回来,别莽撞。”
等他转身回屋,正对上的就是祝春时好奇的眼神,他将镯子用布巾包裹了起来,俯身轻声说了两句。
祝春时恍然,“你要这么说,是挺奇怪的。碾玉阁在京城开了接近十年,生意做得极大,我也没听说有什么人找麻烦。你也知道,京城那些铺子私底下大多是各权贵官宦家里的,做首饰生意的不知凡几,单说宿国公府就有两家,碾玉阁背后要真没什么背景,能安稳到现在?即便他的主家乃是江南豪富,也抵不过京城权势的力量。”
俞逖若有所思,“江南那一片,倒是有两个皇商能做到,但如果真是他们,这碾玉阁背后的主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是谁。”
祝春时也点头,“什么地方都没有京城的水深,他要是没背景,开了铺子的第一天就能被权贵宗室翻出祖宗十八代来,但我还在京城的时候,却未曾听说一星半点,那就说明——”
“说明这家铺子的主家权势极大,非一般人所能及,所能查清。”俞逖异口同声道。
“那春时觉得会是谁的铺子?”
祝春时凝眉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说,京城的权贵颇多,皇子王爷国公,数下来十个手指头也数不完,眼下什么证据都没有,不好妄下定论。不过按着碾玉阁存在的时间来看,主家想必年龄不会小,十年之前能有这种手段魄力和权势的,也不多。”
无非就是皇家的那些人。
俞逖显然也很明白,牵涉到了皇家,别说他一个六品通判,就是把靖安伯府押进来也不够看,无异于蚍蜉撼树。
“不过如果真是那群人,又怎么会和李大扯上关系?说不准是李大见钱眼开,摸了别人的包袱,亦或者抢了东西,匆匆跑回家,所以刚开始那几日才风声鹤唳,谁也不敢见不敢露面。”祝春时疑惑道。
俞逖眼下一时也拿不准个中关系,若真是如祝春时所说,那黄州府也还有得查,只是他身为德安府的官吏,无公务轻易不得去往外地,只好劳累平明连江多跑几趟。
“对了,”祝春时突然道,“那几个贼人所带的兵器,你查过了没有?”
“查过了,黄州府所出,原本是黄州府衙捕快的兵器,有天被匪盗所劫,死了好几个衙役不说,兵器也丢了。”俞逖随口道。
“倒是和他们仇恨官吏的话对得上,只是——”祝春时笑看着俞逖,“太对得上了,浑身上下连一个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都没有,好像凭空跳出来的人,只能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连查都没方向可查,无事还好,要真是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是我们能抵挡的。”
俞逖也想到了这处,这话他也同孟知府说过,但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谁也不敢透露出去,既怕打草惊蛇,又怕是胡思乱想,只能憋在心里不提。
见他皱眉不语,分明是担忧得很,祝春时忙笑了笑,拉着人去书桌前让他对自己前两日所作的几幅画指点一二,好暂时抛去这些愁绪,松快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