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一事暂时处理干净,远安上下无人敢在此时冒出头;秋粮等事也经由之前的重阳节宴勉强抑制了高额田租,邹县丞和苏主簿等人前往各镇和村中收税时虽还有些艰难,但百姓明显没有之前那般抵触。
紧随其后的就是每年冬日的服役,也按照之前俞逖说得开始筹办了起来,在需要服役的人家中挑了几个格外穷困的来帮忙洗菜做饭,自然工钱就要少些,一日也就十文,也有效避免了有人浑水摸鱼来占便宜。
这日俞逖和寇明旭二人在云水河边的码头巡察,二人都是寻常书生打扮,衣服布料都是春容特地在箱子底下翻出来的粗布,连江平明也被留在县衙没跟出来。
放眼望去,云水码头实际不算小,毕竟云水河贯穿远安县,县内也另有两条小河一并注入其中,因此这地方鱼虾蟹等水产物很是繁荣,连带着码头也成为来往做生意的重要运输方式。
只是到底年岁日久,从前看起来还很是不错的码头,如今也不免让人觉得老旧狭小,很多时候大船停不过来,小船多了也拥堵,让行商很是恼火。
因此今年行役,俞逖便先拨了一百人过来这边,暂且将码头的道路铺平,以及所需要的基础设施也都先修缮完整,至于扩大码头则需要后面和精通河道的人以及工匠商量过后才能进行,并不好贸然开凿。
“看起来倒是一切都好,想来大人也能放心了。”寇明旭看着不远处如火如荼的场面,笑着对俞逖道。
俞逖也笑了笑,“要是一直如此,那就真的放心了,回去后让六班胥吏每日轮流组队到各处排查,若有贪赃枉法的,一律抓起来处置。”
寇明旭点头,“这自然是好,只是怕他们觉得麻烦因此不尽心。”
这并不是说胥吏他们偷懒不爱做事,毕竟谁都不会喜欢分外的事,一日倒也罢了,做起来不费神不费心,但行役需要一月,若是每日都如此,少不得要怨声载道。
“若是说他们找出来的贪赃之物亦或银钱,全部分给他们呢?”俞逖淡淡笑道,“比方说采买食材的人故意采买已经坏了的食材,如果被胥吏查出来,那就将当日的食材费用全部给他,如何?”
“这样倒是不错。”寇明旭顺着这思路一想,做白工他们自然不会愿意,但若是有报酬可拿,那就另当别论了。
“再者,也可以从前段时间他们的捐银中拨出几十两来当做奖赏,只要他们凡事尽心尽力,最后由众人推举中做得最好的几人,给他们赏银,又如何?”
“这样,自然就是再好不过了。”寇明旭微微笑了起来,不会造成大的损失,也不会让胥吏衙役做白工,皆大欢喜。
俞逖也笑,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这虽不是重赏,但想要几个人尽心尽力做点事,应该也还好?
二人看了半日,正打算走的时候,前面突然喧闹起来,好几个短衣民工围在一处,嘴里还喊着什么。
俞逖和寇明旭对视一眼,随即就见到驻守在不远处的两个衙役跑了过去将人群分开,以喊止喊让他们安静下来说话。
“你看看,你们都来看看,当初说得好听,每日做工不仅包饭,还有二十文钱,谁知道就是这样!”一名光膀子的民工突然往地上摔了什么,满面潮红的瞪着对面几个人。
周围和他一起的人也纷纷喝起倒彩来支援,“对啊,官爷你来说句公道话,我们任劳任怨的干活,可您瞧瞧,吃的都是什么糠咽菜?还有这银子,昨儿就只结了十文,只剩下一半去哪里了?”
俞逖在外围听得眉头紧皱,寇明旭也不遑多让,方才他们两个还在谈论如何将事情处理得更好,下一刻就被明晃晃的打脸,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居然已经有了此等欺上瞒下的败类!
“是啊,总不能光想着牛跑不给牛饭吃吧?我们当初也是听了俞县令的话来的,难道县令大人也是这么吩咐下来的吗?”
“我看啊这银子就是被那些黑心烂肺的东西给吞了,面上是一套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咱们去县衙,去敲鼓,找当官的去!”
“对对对,不能让他们跑了,咱们抓着人拿着这些东西去县衙!”
两个衙役急得一脑门的汗,原本以为都是些愚民,随意糊弄两下也就行了,前两年服役时比这待遇还要不如些,那时候都乖乖认了,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但没想到这群人里还真有硬茬,三言两语间就把百姓的愤怒点燃,弄得他们下不来台。
“都安静,都安静!”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衙役拿着刀吼道:“让你们来干活,还以为是来享福的?也不看看县衙里的大人每日里多少事情要处理,哪有空闲搭理你们。”
另一个被他这几声吼也激起了胆子,腰上佩的刀立马抽了出来拍在吃饭的木桌上,“还不赶紧吃了饭干活!难道还要我们来请不成?如今日子可比蔡县令时好过许多,别个个都不知足,闹腾出事情来才后悔!”
方才领头说话的那几个青年汉子见了刀便有些退缩,原本鼓足的气也都慢慢泄了下去,抓着汗巾子的手揉搓两把,“这,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对啊官爷,我们家里也有老有小还要吃饭的……”
两个衙役瞥一眼,顿时讥笑,“你们要吃饭,咱们哥几个就只用喝水了?每日十文钱,若是再闹事,那便连这十文也都没有!”
眼见这群四肢发达的民工消停了下来,衙役嘴角露出得意的笑,转身就要继续回去喝酒摇骰子。但人群之后的俞逖却是满腔怒火,平日里看着他们人五人六的做事也利落,一旦真到关键时候,扯后腿的也就是这些人。
寇明旭也摇了摇头,看着周围或不愤或憋屈或认命的百姓,小声道:“我出去?”
俞逖摇头,弯腰在地上抹了两把泥土灰尘,心底虽有些嫌弃,但心一横就将自己抹得灰头土脸,再学着旁人的模样将衣袖裤脚都挽了起来,活脱脱一个干活的民工。
寇明旭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也有样学样,他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农田里打滚,只是后来读书成了书生,但地里的活儿却没放心过,因此只要手里拿个干活工具,就比俞逖更像个庄稼汉。
俞逖左右看看,农具他拿不惯反而容易成四不像,索性在饭桌上摸了个没人要的窝窝头,皱眉咬了口后,嘴里连呸两声,推开人群走出去,拦住了要离开的衙役。
“干什么?”衙役瞅了他一眼,“没事就滚开,敢拦官爷,不要命了是不是?”
“官爷是吧?”窝窝头实在难啃,怪不得百姓受不住要讨公道,俞逖一面暗想一面看着二人,“当日官府贴出告示,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每日包午饭,还有二十文工钱,现在不仅东西难吃,钱也少了,如此朝令夕改,还请官爷给个明示。”
那两衙役对视一眼,“听你这文绉绉的,是个书生?”
俞逖低头又咬了口窝窝头,“不是,我就之前读过几年书,后面——”
“后面我们老爹病重,家里没钱了,我哥就没读书了,这不看今年服役每天有二十文钱吗?”寇明旭从人堆里挤出来,他抓着个铁铲,挠了挠头,“本来我们家里是只用出一个人的,但实在没钱,我哥就替别家来了。”1
“哦——”那两衙役的神色登时又变了,语气也不耐烦起来,“这是县衙那边的话,我们两个不过是按照吩咐来办事罢了,你们要是没事就赶紧吃,吃完了去干活,要是偷懒,到时候连这十文钱都拿不到手。”
俞逖抬手就拦,“敢问是谁说的,拿了我们的血汗钱,我找他去!”
寇明旭也紧随其后拦住另一个人。
旁边原本打退堂鼓的百姓见有人出头,立时又鼓起来勇气,也跟着喊道,“对,找他们去!”
衙役轻蔑的瞥了眼,朝着地上呸道:“还找他去?你先想想自己一个泥腿子能不能见到人吧?你要是个秀才举人,还能有点本事见官不跪,你就一个干活的莽夫,想进官府,就得先挨上十板子!”
“哪有这样的道理!”俞逖怒道,“当初那是县令说的话,承诺了咱们老百姓的,你今天不说究竟是谁克扣了我们的银子和饭菜,你就别想走!”
“对,别想走! ”
“把我们的工钱还回来!”
“你们,你们都反了不成!”二人眼看场面喧嚷起来,只凭他们难以镇压,只得将刀拔了出来挥舞两下,“这是县令大人的吩咐,你们谁再敢胡来,就跟我去县衙大牢里走一遭!”
见这二人似乎真被逼急了,连他的名头都搬出来用,俞逖怒极反笑。周遭的百姓乍一听见县令二字,先是不信,继而想起蔡泰的诸般行为,也不敢夸下海口说信,又见刀子比在身前,不敢肉身硬拼,只能捏紧拳头忍气吞声。
那二人也不敢继续留下来刺激他们,转身就想找个缝隙挤出去,生怕到时候这里闹大了让县衙里知道,他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俞逖和寇明旭岂能让他们二人就此离开,寇明旭还好说,农活干多了一把子力气,手里铁铲更是如鱼得水,当即横在二人身前,堵住去路。
俞逖没武器,但他素来精习六艺,射御都十分娴熟,且府中也有教习先生从小教授拳脚功夫,因此也算是颇有些功夫在身。只见他身形灵活,脚步轻快的靠近两个衙役,手在腰间游走,一把刀就被抽了出来,横在其中一人的脖颈上。
“你,你想干什么?”那人先是迫不得已止住脚步,随即就被劫持,他平日里出门靠着这身官服这把刀,谁不是恭恭敬敬的,哪里见过这副场景,“你挟持官府之人,可是犯法的!”
周遭来讨钱要说法的百姓也都愣住了,不知道这两个愣头青究竟是哪里来的,寻常闹个事没什么,但要动刀子威胁官府捕快,事情可就大了!
“哎呀哎呀,这是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刀放下!”他们之中有个年老经事多的,忙拍着大腿出来讲话,一面给衙役不住地赔罪,一面让俞逖和寇明旭赶紧退下。
俞逖冷着脸,将刀推进半寸,“将你们领头的人叫来,否则我宰了你!”
寇明旭握着铁铲的手一抖,他还是头一回听见俞逖这么冷脸说话,不由得看转头看了眼,会意的将拦路的手放下,让另外个人回去叫人。
那人看同伴离开,又看了眼脖子上架着的刀,小心翼翼的赔着笑,“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动刀,一会儿要是手不稳就不好了。”
俞逖压着人坐在木凳上,没说话,只是将刀又送进去半寸,迫得那人忙不迭的闭了嘴,半句话都不敢说。
他们这边是消停下来了,但那边的民工却忍不住着急恼火起来,叠声去问这两人究竟是哪个镇哪个村的,赶紧找个能说话的来管管,若是继续下去,只怕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寇明旭见状少不得上前说些好话,又道此事只和他们兄弟俩有关系,绝不牵连他人。
“唉,你们这两个后生啊,做事冲动,怎么也不知道为了家里人多想想啊……”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那边衙役就领了三四个人过来,“就是这个人,头儿你看,他还拿着刀呢!”
俞逖手腕丝毫不软,看着新来的明显领头的捕快,他依稀有点印象,但叫不出名字来,“我们的饭菜和工钱,都是被你们私吞了?”
来人嘿嘿笑了两声,一挥手身后的三四个兄弟就各自拔刀将俞逖和寇明旭团团围住,“你乖乖的放下刀认罪,将来上了公堂我还能给你说两句好话,不至于太惨。”
“这么说,就是你们私吞钱粮了。”俞逖见他顾左右而言它,嘴里不尽不实,形容猥琐,也懒得再应付他们。
“欺上瞒下,做出这等事来还污蔑是县衙下发的口令,简直该死!”俞逖一脚将手底下的衙役踹开,任由那人屁滚尿流的爬走,随即反手将刀掷在地上,抬手招来身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麻烦兄台去县衙大门,将邹县丞和其余捕快衙役都叫来,我倒是想看看,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见他张口就是邹县丞,言谈见颇不客气,对面的捕快心底也有些发抖,色厉内荏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县丞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寇明旭从袖里掏出汗巾递过去,俞逖慢条斯理的将脸上泥土灰尘抹干净,不紧不慢的道:“不才,远安县令俞知远,刚巧能见到邹县丞,也能在这件事上说得了几句话。”
噼里啪啦几声响,几个捕快目瞪口呆,手里的刀都尽数落在地上。
又是几声砰砰响,围在旁边的民工百姓也都瞪大了眼,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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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替别家服役:这个是可行的,因为剧情里的服役主要是修葺县里镇上的基础设施,比如码头桥梁道路等等,不是兵役那种,所以只要你有钱,就可以给钱让别人来替代,当然也可以直接给县衙钱直接抵了。然后其实服役还会有其他类型,比如说正役、均徭和杂役等等,更夫,轿夫,马夫,皂隶,门子这些都属于役的范畴,也有世袭制的役夫,但文中不涉及,所以不对此进行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