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在场的工匠如何震惊,眼睁睁看着个乡下干粗活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了街头巷尾常提起的县令,就说一开始被俞逖拿住的捕快,这时候眼睛也快掉在地上了。
尤其是后面被叫过来的四五个衙役,这会儿心里肠子只怕都悔青了,县太爷不记得他们,但他们整日当值可是将这张脸牢牢记在心底的,当初也都仔细叮嘱过,让平日里都夹着尾巴做人,便是要捞油水也不能太过分,谁知道刚开始没两天就捅娄子,还直接捅破了天。
“大人,”为首的捕快颤巍巍开口,想要求情,“小的们实在是平日里手紧,所以才猪油蒙了心,但如今刚做了几日,手里没敢捞多少,还请大人看在平日里哥几个任劳任怨的份上,网开一面。”
俞逖目光划过他们一行人,“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眼见似乎有转圜的余地,其余人也忙开口附和:“是啊,大人,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平日里花销极大,所以才做了错事,但这都是头一回,往后定然不敢再犯,还请大人恕罪啊!”
俞逖身上的衣袍仍旧挽上来半截,手上脸上也都还沾有泥土,和他平日里所展露出来的文弱书生截然不同,但站在周围工匠之中,却又显得太干净太单薄了些。
他看了眼工匠们,又看着还在诉苦的捕快衙役,轻轻慢慢的一笑,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何其荒谬!你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难道他们就没有了?”
他手指一一划过那些打着赤膊的壮汉和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家里哪个是富足的?哪个不是要为了一碗饭一文钱来这个干这些活?你们还能说一句花销极大难以养家,他们呢?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花销要从嘴里手缝里挤出来,这样都难以养活全家,你们还仗着这身官服去克扣伙食工钱,良心何在?”
俞逖心中怒气难以平息,自打他上任远安以来,虽不敢说面面俱到事无巨细,但只要他能做到的能想到的,什么没有尽心尽力去做。
当日县衙因庄昌杰一事几乎被换空,他回顾前事,知道这些衙役是因朝廷不发俸银,只有些伙食补贴,所以习惯收摊贩商铺保护费来赚取银钱。故而他上任之时特地从私房里掏出每月四钱的工钱来补贴他们,也着重将之写在了招募衙役捕快的告示里。
谁知他们贪得无厌,犹不知足,连百姓干活时的这点菜钱和工钱都要克扣!
“大人,小的,”为首的捕快面色慌张,“小的这就将前几日未发的工钱还给大家,还请大人饶小的一条狗命,让小的能戴罪立功!”
他虽然掉进钱眼里,但俞逖其人如何,这些日子可都是看在眼里,寻常事上疏忽几分他并不会如何计较,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之后该是如何继续如何;但一旦涉及到百姓民生,那可就是雷霆手段了,不见之前的庄主簿和万家人,这会儿都个个吃上牢饭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胸前摸出个钱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块碎银子搁在地上。
码头这边大约一百来人,每日克扣十文,修缮已经开始四天,不加菜钱,算下来的工钱其实并不多,但就连这微薄的几两银子都要抢了去,便显得人更加可恶了。
和那捕快一起跪在地上的其余衙役,也慌慌张张的从袖子里腰上荷包里摸出铜钱来,放在地面上。
其余工匠见状一时大喜,急忙冲着俞逖和寇明旭道谢。
寇明旭眼疾手快地将不远处一个要磕头的老大爷扶了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大爷,这不是什么大事,以后你们要是遇见不平事了就记得往县衙去,咱们大人可不是从前的蔡泰,并不会随意打人板子。”
俞逖将他们拿出来的碎银铜板堆在木桌上,合在一起倒比这几日克扣去的银子还多些,他笑了笑,“这不是个个都有钱吗?怎么会变成养不活家吃不起饭的?”
“大人——”为首捕快露出个苦脸来。
而这时候,邹县丞那边也带着县衙里没当值的捕快衙役到了,他一来就看见这边的场景,也瞧见了跪在地上的人,心里一面叹气一面无奈,好好的日子不过,何苦要闹腾出事情来呢?
“大人。”
“都带回去,脱了这身官服解了佩刀,日后不必再做捕快了。”俞逖此时已经逐渐消气,故而对着邹县丞十分心平气和,“对了,仔细查查他们过往的言行,看有无欺压百姓的地方,若是有按律论处。”
邹县丞低头看了眼,一挥手示意手下人赶紧把这几个哭天喊地的带走,顺带的买菜做饭那人也一并带回去调查,菜色又烂又难吃,窝窝头也费牙,若说采买的这人没搅和进来,任是谁也不相信的。
俞逖眉头拧紧,又见邹县丞和县衙大半捕快都在这里,也有围观百姓作证,索性便将方才和寇明旭讨论的主意挑挑拣拣说了出来,顺便也让百姓心底有个数,若是日后再有此等情况发生,他们自然知道是底下人欺上瞒下,而非县衙给出的命令。
邹县丞略一思索,虽觉得繁琐了些,但也的确是个抑制中饱私囊的好办法。他们也并非是不让捕快捞油水,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还没光干活不吃饭的人,但好歹不能太过,都要来压榨百姓的这几文血汗钱,那迟早是会出事的。
他顺着俞逖的思路去想,又提了两点意见,俞逖沉吟片刻后也没反对,颔首答应了。
“劳烦县丞回去后将这事告诉主簿,让他写个章程告示出来,贴在县衙门口,过往的路人都能瞧见。”
邹县丞笑呵呵答应了,又见这地方暂时没什么其他事情,便犹如一阵风似的带着人离开了。
带刀的捕快离开,那些工匠才敢凑近,跟见了什么稀罕物似的围着俞逖寇明旭二人转了好几圈,一人说了句话就心满意足的走开了。
俞逖见状也不好多留,他本就是偷摸过来查看情况的,只是没成想第一次就抓了几个典型,这会儿日头渐渐下移,又快到了上工的时辰,他便跟上前的老丈多聊了两句,随即借口不打搅他们休息拉着寇明旭赶紧离开了码头。
寇明旭倒是挺开心的,他从前闷头读书,后面又因为父亲重病想方设法赚钱,少有这种受百姓夹道欢迎的时候,虽说不是他的缘故,但见了心里也高兴。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俞逖看了眼他脸上的泥土,想到自己方才也灰头土脸的和那些人说话,一时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先找个地方把脸洗干净,然后去城门外看看官道。”
说起来这官道是得每年修缮维持的,毕竟来往都要走,但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之前只是草草敷衍,每逢下雨那就是泥泞一片,人过路泥水都能淹到小腿处;要是马车过路那就更好了,旁边人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净的。
寇明旭跟着俞逖找了处水井洗脸,又把衣袖裤脚放下来,互相看过没什么脏污才又迈步朝着城门口过去。
所幸负责官道这边的捕快没出纰漏,远远望去工匠此时都还在棚子底下休息,二人随意找人问了几句,饭菜不说可口但管饱,工钱也是照例发放。
等他们开始干活以后,二人也站在不远处观察了几刻钟时间,没有那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捕快和工匠之间不说相处多么融洽和谐,但也不是乌鸡眼似的争斗,井水不犯河水。
俞逖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还有能看得过去的地方,若真都像码头那边,他就得想法子好好管制这批衙役了,如今看来虽说有不长心的人,但同样也有做实事的人。
眼看今日时辰也不早,况且来回奔波两个地方,二人都有些乏累,也不打算去下个地方一日就巡察完毕,当即就预备打道回府。
这边祝春时身体虽好了,但泻露圆荷仍旧不敢让她劳神费心,因此她每日里只去书院那边看看情况上上课,除此外就是和洪青黛周端年几人说话解闷。
“那日可真是吓死我了,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微起伏,我还真以为你——”洪青黛半抱怨半担心的开口,说到后面似乎是觉得不吉利,忙转口道:“近来好好休息也好,可巧快要到年下了,这还是你们在远安头一回的年节,可不得好好布置庆祝一下?”
祝春时原本还在逗周端年怀里的小六,小六经过这段时间身体也较从前好了许多,说话也伶俐了起来,每日里还有好几个人抱着她四处玩,看起来人也活泼了许多。
“你不说我都险些忘记了。”祝春时愣了愣后笑道,“的确该准备起来了才是,不止远安这边要筹备送礼,还得买些年礼送回去。”
单说远安这边,和他们关系渐渐熟络起来的就有邹县丞苏主簿寇明旭,再有几家举人几家商户,零零散散二十来家,都不好疏忽轻视。若是再加上京城的俞祝两府,还有俞逖的好友同窗,她的手帕交,拢共三四十家的关系,想起便叫人头疼。
“今年你还是同老爷子回家?”
洪青黛撇嘴,“自然如此,我要是缺席了,明儿你就能在大街小巷听见我不孝顺的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洪家满门的大夫,但除了洪老大夫外,个个都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行医,因此对洪青黛横挑鼻子竖挑眼,每逢这种团圆时候总是容易不欢而散。
“也好,说句不中听的,估摸着也就这几年,就当是为了哄老爷子吧。”祝春时手指微弯,勾了勾小六的鼻尖,朝着周端年道:“你们姑侄都还小,今年来县衙陪我一起过年,好不好?”
周端年一怔,咬唇摇头,“我和小二小三她们几个一起过年就好了,不打扰祝姐姐你。”
她们这群“小乞丐”,最大的也就是周端年,其余那几个更是只有五六岁,人还没灶台高,平日里都是跟着书院这边吃饭,还有几个婶子时不时过去隔壁搭把手照看一下,等过年书院停课,真让她们自力更生,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祝春时想着就轻捏了下周端年脸颊,“我们过年也就是这么些人,加上你们几个还热闹些。别急着推辞,先回去和小二小三她们商量商量,真要你们几个过,可不得残羹冷饭的,走几步到我那儿去多好,能吃能玩,小六也有人看着。”
周端年有些心动,她去年就是带着小六和小二小三她们在破庙里过的年,庙里什么都没有,风还大,她们搜遍全身也只有几个放了好几天的馍馍,每人分了一块看着天边的烟花就这么过去了。
洪青黛也笑道:“傻丫头,还不快答应你祝姐姐,等年下的时候书院这边也空了,你们几个小姑娘住在隔壁,没吃没玩的,还要小心着凉风寒,那时候我可没空来给你们看病。”
“不急,你回去了和小二她们慢慢说,左右还有段时间才到年下。”祝春时摸摸她,又摸摸小六,“好啦,你们去玩吧,一直留在这儿倒显得无聊了。”
周端年点点头,顺便还按着小六也点了下头,随后才牵着人欢喜地离开了院子,看得祝春时洪青黛两个人都忍俊不禁。
“春时,”洪青黛叫了她一声,突兀道:“这几日你和秀秀见过没有?”
祝春时不明所以,“自然是见过的,秀秀不是也在书院里读书,顺便帮忙?我记得饭堂那边的蔬菜还有些是从谷婶那里采买的。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洪青黛皱了皱眉头,迟疑了半晌,才欲言又止:“我也是想给你提个醒,但这话说来又没有证据,也只私下和你说。”
祝春时见她煞有其事,忍不住好奇起来,“什么事?”
洪青黛似乎也觉得背后说人不好,故而那话在喉咙里滚了两三转也没吐出来,只好囫囵道:“就是上回重阳宴,我瞧着她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祝春时啊了声,身体往她那边靠近,小声道:“她看我什么眼神?重阳那日我忙着应付其他人,倒是没怎么注意你们。”
洪青黛瞪了她一眼,“还能有什么,小姑娘看富贵人家的眼神呗,我那日同她说了几句话,她话里话外十分羡慕你,后面我无意间提及唐太太,她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但我又想她那些经历本也不是普通姑娘能忍受的,所以并未多言,只是后面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偏生那之后你又忙着其他的事没空,所以才耽搁到今天。 ”
祝春时若有所思,只是对于张秀秀,有些话她也不好说,说了倒像是揭人伤疤似的,因此平日里遇到了打个招呼说几句话,比不得和洪青黛这般交往自然顺遂。
“我知道了,多谢你记挂着我。”祝春时微微笑道,“等之后有合适的时机,我会和秀秀好生聊聊的。”
若说是羡慕,那是人再正常不过的情绪,谁都会有;便是嫉妒也没什么,即便是她也不敢说自己没嫉妒过人,只要调解得宜就好,毕竟谁也不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