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没有把话说死。以免万一出现变数，需要拉或者其他埃及神出手。
    然而她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托特大为震惊，也顾不上什么语言艺术了，直接问道：
    “塞拉皮斯·普塔赫已经参透阿波普本质？是什么？”
    “我不知道。主神并未说明。那应该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美杜莎早有准备地答道。
    托特沉默下来。许久无言。
    心中却是万千思绪纷纷滚过，无数念头升起又落下。
    他是智慧之神。能抓住万物的联系，勘破变化的机理，窥得存在的本质。
    他的神目看一眼，就能看到所看之物的过去未来；他的耳朵听见一句话，就能由话中的内容勾出无数信息，探知无数秘辛。
    当他听到哈忒美赫明确说塞拉皮斯·普塔赫已经参透阿波普本质时，模糊的图景便在他脑海中生成：
    古老的时光中，恐怖的阴影在膨胀。
    天地倾覆，整个世界被撕裂。
    无限远处，平静从夜空中弥漫而来。
    冰冷的感觉。令人惊悸，令人绝望……
    却又莫名心安。
    他不明所以。
    那些图景，那些感觉，他抓不住。
    权柄已被触动。但探知的秘辛，却超出了他的理解。
    不是智慧不够，见识不足。而是层次的差距，本质的差距！
    托特悚然兢惧，不敢探究。
    沉默地退了下去。
    美杜莎周围再次清静下来。她觉得刚刚这些消息应该告诉主人知道。
    于是再次祈祷呼唤。用了更久的时间，才得到塔纳托斯的回应：
    “什么事？”
    “主人，阿蒙被列为行刺拉的最大嫌疑人，正在遭受通缉。他刚才秘密找到我时，没有坦白这件事。”
    塔纳托斯坐在赛赫美特后颈处，看着左手臂上盘绕的黑烟小蛇一点点凝实，没什么所谓地问：
    “那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托特替换涅伊忒来到地底，跟我说的。还说他判断阿蒙跟我们一样出生于天上，源流相近，可能会来找我们，对我们不利。”
    “嗯。”塔纳托斯听出美杜莎还是有些担心被阿蒙欺骗，肯定地道：“放心。阿蒙说的都是实话。他会去找阿图姆的。”
    “是，主人。”美杜莎道，“还有一件事：拉的情况似乎很不好，托特说他不能给予我们帮助了。”
    塔纳托斯略微沉吟。
    阿蒙主动出面，他已经不需要拉了。
    虽说如果拉也能提供助力，双重保险，成功率更高，但因为拉曾经背叛死亡权柄，而且跟阿图姆有旧恨，塔纳托斯其实不怎么信任他。
    何况拉现在卷入了伊西斯的阴谋。这也是动摇埃及根本的大事，塔纳托斯可不想掺和。
    不过，真凶是伊西斯这件事，可以告诉美杜莎。自己脱困时，美杜莎还要留在埃及。掌握了这个重大秘密，手里就多了一张牌。
    于是说道：
    “美杜莎，你记住：行刺拉的是伊西斯。这个秘密你藏在心里，等你回到地上，如果安然无事，就不要暴露；如果有神为难你，或者卷入什么风波，可以用这个秘密做交易，起码能转移视线。你见机行事。”
    美杜莎听了这话，立即说道：
    “不！主人，我不要回地上，我要陪你走到终点！”
    她根本没问塔纳托斯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对她来说主人的神通广大毋庸置疑，知道什么都不奇怪。
    “我们的联系早晚会断掉。”塔纳托斯道，“以现在的速度，估计进入‘虚无’尼阿乌和尼阿乌特之后就断了。到时候你没有办法追踪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怎么走到终点？”
    “那我就去尼阿乌和尼阿乌特的边缘等待。或者我直接去找阿蒙……”
    美杜莎说到这里，突然沉默。
    她反应过来了：如果她去找阿蒙，托特和赫努姆一定会跟着。那就坏了主人的大事！
    “不要任性，美杜莎。埃及还有我们的城，我需要你留在地上，守护孟菲斯。等我脱困回来，还要在雅卢中休息静养。”
    听塔纳托斯这么说，美杜莎就算万般不情愿，也只能答应了。
    “是，主人。我会回到地上守护孟菲斯。但如果主人不幸未能脱困，我绝不独活。”
    美杜莎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一直坚信塔纳托斯能够脱困，这么说就是想让塔纳托斯知道，她离不开他这个主人。
    对此塔纳托斯也不好回应什么。沉默地切断了联系。
    美杜莎心中没有了塔纳托斯的声音回响，顿时无比失落。
    她跟塔纳托斯的感应已经越来越微弱。这恐怕就是最后一次联系了。
    持续追踪，深入地底的她，也已身心俱疲，难以支撑。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当黑暗渐渐变为浓灰时，她对塔纳托斯的感应终于彻底消失了。
    这浓灰就是“虚无”尼阿乌和尼阿乌特。已经相当于永夜之地深层。
    美杜莎的心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般空虚。疲惫像山一般向她压下来，她直接昏迷过去，人事不省，却还在默默地流着眼泪。
    托特和赫努姆立即迎上，将她接住，带回地面。
    塞拉皮斯·普塔赫直到最后也没有表示需要拉或者众神的帮助，托特也做不了什么。
    而且，守着哈忒美赫这两天，没有发现阿蒙的踪迹。
    赛特的从神阿什频频奔走，将地上的消息带给托特。托特已经知道，舒和泰芙努特找到了地神盖布和苍天女神努特，天地同力，却根本找不到阿蒙的踪迹。
    这个结果没有出乎托特的意料。当他听到姆特的坦白而权柄触动，察觉阿蒙生于天地之外时，就知道天地风雨不可能找到阿蒙。
    地上的搜捕没有结果，他跟赫努姆在地下也没有结果。众神被软禁在会场已经又过去两天了，这不明不白的局势，不可能再维持下去。
    托特知道，会场中众神已经鼓噪多次。虽然有涅伊忒暂时约束了索贝克，但却有更多的神出面挑头，质问奥西里斯，要求见拉神。
    以奥西里斯的品格和威望已经镇不住。局面的诡异不寻常，众神都看在眼里，没法再无视下去。
    现在是伊西斯提前跟一些神打了招呼，包括爱与美之神哈托尔、天狼星女神索普德特等，争取到了他们的支持，这些大神联手，硬生生压着众神，不让局势失控。
    但托特知道，只要自己一露面，脆弱的平静立即就会打破，众神的怒火会集中爆发在自己身上。
    毕竟拉神不出面，自己这个代行法老权力的智慧之神，就要为所有问题负责。
    为了避嫌来到地下，本也只是权宜之计。他不可能一直躲下去。
    带着美杜莎回到赫里奥波里斯，托特没有迟疑，直接步入会场。
    会场气氛压抑。奥西里斯带着伊西斯，与争取到的大神一起站在上首，其余众神散落会场，三五成群，低声密语。
    所有神的脸色都是阴沉的。不安的疑云有如实质笼罩在会场上空，整个埃及都因此变成了阴天，赫里奥波里斯更是黑云压城，却又不下雨，只是闷雷滚滚。
    城中科胡，全埃及的人类，乃至飞禽走兽，都被这样的压抑影响，战战兢兢蛰伏，不敢稍有异动。
    这时托特回来。众神看到他的朱鹮头出现在会场入口，立即开始骚动。
    “托特！你终于肯露面了？！”
    “出了事就躲到地下，你就是这么代行法老权力的？”
    “阿蒙究竟跑哪儿去了？”
    “这宴会还要开到什么时候？”
    “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
    质问声纷纷响起。托特却只当没听见。
    带着美杜莎来到会场一个角落，摩洛斯和塔忒年正坐在那里，这是专门给孟菲斯诸神增设的座位。
    将昏迷的美杜莎安置好，托特对摩洛斯和塔忒年道：
    “关于你们主神的事，都听说了吧？”
    摩洛斯——在埃及叫索卡尔——点头：“真理与正义女神已经告知。”
    他不是无生之力所创造，跟塔纳托斯的关系不像美杜莎那般亲密。虽然有着主从神的名分，但这名分订立时间也不长，所以对塔纳托斯的情况几乎没有感应。
    而出生于埃及本土，刚被塔纳托斯封为孟菲斯土地神的塔忒年就更不行。
    “你们主神已经找到脱困之法，有可能回归。这段时间你们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因为外面可能有神对你们不利。”
    托特这样嘱咐完，不再多说一句，直接转身离开。
    众神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指责质问的声音还在不停传来。
    会场上首，站在几位维持秩序的大神中间的奥西里斯听不下去，大声说道：
    “托特神前往地底，是经过我同意的，为了抓捕阿蒙。众神不要妄议！”
    如果是以前，奥西里斯这样为托特背书，众神一定会给他面子。
    可现在，众神对奥西里斯的耐心也已消磨殆尽。毕竟这几天类似的话奥西里斯已经说过太多遍，而局势却没有丝毫改善。
    信任的建立需要长久的坚持。而信任的崩塌，只需一瞬。
    指责质问的声音并未稍减。被涅伊忒约束，沉默了两天的索贝克更是再也憋不住，越众而出，龙行虎步走到托特面前，凶蛮神威散放，巨大的鳄鱼头气势凌人地压迫过去，一双鳄鱼眼冷漠无情盯着托特问道：
    “你说去地底是为了抓阿蒙，阿蒙呢？！”
    这话一出，周围立即有神附和：
    “对啊！阿蒙呢？！”
    “阿蒙在哪？”
    “为什么你能出去抓阿蒙，我们就得待在这里？”
    “空手回来，白白浪费两天时间，你怎么解释？！”
    “让大家一起去抓，早就抓住了！”
    ……
    众神似乎忘了，让他们留在会场不得擅离，是拉神的谕令，并非托特的决定。
    但即使奥西里斯再次大声提醒，众神还是无视。他们选择性遗忘，根本不理奥西里斯。
    索贝克更是看也没看奥西里斯一眼，只冷冷地盯着托特，要逼出他的回答。
    托特身材本就比索贝克矮小，朱鹮头又是细长柔软的样子，在索贝克蛮横的逼视下，显得弱不禁风。
    但他神色毫不慌乱。坦然直视着索贝克冷漠的鳄鱼眼，说道：
    “我去地底，除了抓捕阿蒙，还有一件事，就是了解塞拉皮斯·普塔赫的情况，确保其从神不落入阿蒙手中。
    “因为对底比斯诸神的审判，让我看到阿蒙的出生来历，很可能与塞拉皮斯·普塔赫相近。
    “现在塞拉皮斯·普塔赫已经到达地底极深处，却还在阿波普腹中顽强战斗，阿波普也因此蛰伏数日。他的从神哈忒美赫力竭，无法维持与主神的感应，所以我将她带回。
    “阿蒙逃遁，天地同力尚且不能找到。想必就算众神都去搜捕，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拉神既有明谕，众神就当遵守。拉神谕令一日不改，众神一日不得擅离会场。否则就是抗命，与阿蒙同罪！”
    托特一改平常那种温和柔滑的风格，强硬表态，倒让众神一时间有些不适应，指责质问的声音减弱了一些。
    但索贝克眼神依旧冰冷：“那阿蒙怎么办？任他逃遁？”
    “谁说任他逃遁了？天地风雨明明一直在搜捕，从未停歇。”
    “哼！”索贝克冷哼一声：“既然众神都不得擅离会场，为什么你能离开？你的妻子女儿能离开？！”
    “我代拉神行使法老权力，必要时可以向众神指派任务。离开会场的神，皆因有任务在身。”
    “必要时？这个‘必要’谁说了算？！”
    “我代行法老权力，当然我说了算。”
    “托特！”索贝克怒不可遏。众神也为托特的强硬感到愈加不满。
    托特却不再理会索贝克，直接走到会场上首奥西里斯身边，开始低声交谈。
    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继续避嫌已经无用。最终的爆发来临之前，托特只能用手中权力强行压制，再拖延一时。
    同时，这样也能为奥西里斯减轻些压力，将众神的不满集中到自己身上。
    既然最终的爆发不可避免，那么爆发之后，还需有神收拾残局。这个神非奥西里斯莫属。
    所以，不能让奥西里斯继续损伤威望，自己要挡在他的前面。
    托特心意已决。而他的心思，还有一个神看得清楚。
    亭亭立于奥西里斯身侧的伊西斯，将这一切尽数收入那深邃迷蒙的双眼，心中暗喜：
    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就可以走了。
    两天过去，拉的意志，应该快要被摧毁了吧！
    该去问一问，那个问题了。
    伊西斯葱指微捻。远在神宫中，蜷缩于金座上的拉顿时张开鹰喙，呻吟呼唤道：
    “伊西斯……伊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