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凄厉的哭声自府衙门口传来,褒可青皱眉,抬步径直往那处走去。
小松和陆炳见状,连忙跟上褒可青的步伐。元狩帝负手,依旧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骚动。
临近人群时,小松和陆炳快走了几步,将人群分开,方便褒可青走近坐在地上的少年处。
褒可青蹲下身,伸手探向老妇人的脉搏,抬眸看向老妇人的面庞,此时的老妇人仍旧人事不省的模样。
史文艳见突然出现的女子不慌不忙地诊治自己的奶奶,心中生出了一丝希望,或许她能救自己的奶奶。
六名兵甲相互对视,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谨慎,这三人气度不凡,并非常人。兵甲赵二是这六名兵甲中职位最高的,率先抱拳问道:“请问,三位是?”
陆炳站在褒可青的身边,注意着周围的动向。小松自腰中掏出腰牌,上面写着“按台”二字,赵二看清了腰牌上的符文,瞬间单膝跪地,恭敬说道:“卑职参见巡按大人”。
旁边的五名兵甲见状,脸色微变,齐齐单膝跪地,低头说道:“卑职等参见巡按大人”。
“起吧,去告知州府胡海江,我家大人代天子巡狩,今日莅临朔州,将在此地多逗留些日子,监察朔州百官”,小松看向赵二沉声说道。
“喏,卑职这就去禀报,您三位稍等片刻”,赵二赶忙应道,起身向府衙内小跑而去,其余兵甲依旧跪着等待州府出来。
把完脉后,褒可青心中了然,老妇人晕厥是多日的饥饿、操心所致,她的脉搏极弱但尚有一丝气息留存。如果再晚上片刻,即便是宋慈,也无法将其救回。
褒可青自袖口处取出一个瓷瓶,从瓷瓶内倒出一粒药丸后向老妇人口中送去。
确认药丸已化进老妇人的口中,褒可青将瓷瓶放回袖口处,伸出左手拇指摁向老妇人上唇上方正中的凹陷处,那处便是人中。右手拇指摁向老妇人手背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位置,此处是虎口。这两处有醒神开窍、疏通经络的功效,配上褒可青自制的药丸,老妇人应会苏醒。
几息之后,史文艳感觉到自己怀中奶奶的身子有了起伏,连忙看向奶奶的面庞,只见其张着嘴喘了一口气,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奶奶,奶奶,你吓死孙儿了”,史文艳无法抑制的泪水不停地掉落。
“乖孙,不怕,还没看到乖孙成亲呢,奶奶不会离开的”,老妇人有气无力地说着。
褒可青站起身,看向木桌后的一个兵甲说道:“你再打碗米汤给她”,刚才那碗米汤已经全洒在地上了。
“……喏”,被点到的兵甲不敢多言,急忙起身打了一碗递给史文艳。
褒可青站直身子,看清了那搅动中的米汤情况,的确没什么成型的米粒了,煮这么一锅稀汤寡水的东西也只能说明朔州府衙内的存粮不多了。
如果再没有更多的粮食运来,那么朔州各地的米仓搬空之际,便是朔州民变之时。
史文艳感激地看了眼褒可青,急忙自兵甲手中接过并说道:“谢谢,谢谢”,也不知他在向谁道谢,又或许是向两边道谢,谢褒可青的救命之恩,又谢兵甲终于松了口多给了一碗。
“施粥继续”,褒可青说完,便向朔州府衙走去。
“喏”,其余四名兵甲应道,起身继续施粥。此处施粥已接近尾声,除了少年这个队列,其余两队的兵甲加快动作,并指挥少年身后的人往两边分开排队,由着老妇人慢慢喝完米汤。
朔州州府胡海江急匆匆地迈着步子从府衙内出来,看到的便是一个面容普通的女子一马当先地往自己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两个青年男子。
“臣拜见巡按大人”,虽心中疑惑不解,胡海江依旧弯身行礼,恭敬说道。
“我并非巡按,巡按大人在后面,你去将他请进来”,褒可青侧过脑袋,示意胡海江往自己身后看去。
朔州州府胡海江顺着褒可青的示意往远处看去,只见一人负手站在百步远的地方,胡海江眼力有限,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却突感心中一惊,那人周身的气度很不一般。
胡海江连忙收回目光,向褒可青点头说道:“谢谢大人提醒,微臣这就去迎巡按大人进府”。
褒可青不知可否地让开了位置,看着胡海江带着兵甲赶忙向元狩帝奔去。
眼看离元狩帝越来越近,胡海江的步子越发得沉重了,他见过元狩帝,即使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容貌与元狩帝相差极大,他也知道此人便是元狩帝。
天皇贵胄的气度、犀利威严的眼神,即使是多年前在太极殿科举殿试中匆匆的一眼,胡海江也不敢忘却半分。
胡海江低眸,控制着自己的身子不要颤动。其身后的兵甲感觉到了自己大人的异常,抬头偷偷地看向前方几步远的元狩帝,瞬间也跟着低下了脑袋,这位好大的威压,应是位极大的官,跟自己以往接触过的官员都不一样。
“臣……”,胡海江正要双膝跪地行跪拜大礼时,却被元狩帝随意地挥了下手,那一掌带着内劲,使胡海江膝盖瞬间僵直,不能弯下半分。
“此次代陛下巡狩四方,你需配合,可听清楚了”,元狩帝眼神淡漠地看着胡海江,说道。
“臣……知晓了,大人,您这边请,随微臣进府一叙”,胡海江乃元狩二年的榜眼,才智、机敏自不必多说,反应过来后弯身作恭敬状说道。
元狩帝并未回应,而是抬眸看向朔州府衙大门处,他知道褒可青一直注视着这里。
“将马车安置好”,元狩帝只留下一句,便径直大步流星地向朔州府衙走去。
“喏”,胡海江恭敬应道,转身示意兵甲去安置马车,自己则疾步跟上元狩帝,与元狩帝保持三步远的距离。
这一日,朔州府衙门口的百姓们见到了奇特的一幕,朔州的“天”脸上有着惶恐、庆幸、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难以言说的害怕,低头恭敬地跟在一个青年身后进了府衙。
早晨的施粥结束,史文艳扶着自己的奶奶亦步亦趋地往自己的家中走去,说是一个家,其实就是一个茅草屋,但有了奶奶,便是一个家了。
史文艳心情尚未平息,转眸看向了身后紧闭的朔州府衙大门,他的眼前似又浮现了那个女子,女子眼神柔和地看向自己,并未与自己多说一句话,却让自己伤心欲绝的心渐渐地恢复了跳动。
“文艳,怎么了?”老妇人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孙儿,她担心刚才那一遭吓到了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没事,奶奶,俺只是”,史文艳声音一顿,只是什么?只是未报恩么?可是身无一物的自己,拿什么报恩?!
“文艳,奶奶一定活得长长久久,陪着你,你莫怕”,老妇人伸手拍着史文艳的手背,她怕这次的事给孙儿留下不好的记忆。
“嗯,奶奶,孙儿一定努力,让您吃饱饭,如果有机会,孙儿要去从军,挣个军功回来,做一个大将军,给奶奶养老,也……”,史文艳喃喃自语,感觉到这一刻自己的脑中终于看到了未来的雏形,他要长大,长成参天大树,保护奶奶,也要去偿还恩情。
老妇人未听清史文艳后面的低语,但理解了孙儿前面的话,浑浊的目光中也有了一丝光亮,似乎对未来也有了盼头。
大夏的仕途之路需要许多金银去完成学业,继而参加科举,最底层穷苦的百姓是无丝毫机会的,那是有钱、有背景的人才能参与的游戏。
但当兵则不同,现在的大夏兵锋正盛,只要你肯吃得了从戎的苦,受得了漠北的风霜日晒,寻得时机不惜此身,便有机会搏得一个前程。
之前的史文艳从未想过要从军,当兵实在太过辛苦,也没那么多机会供底层的士兵往上爬。许多伤病退役的士兵别说衣锦还乡了,仅是领着微薄的饷银便被打发出了兵营。如果不幸死在了某次战役中,家属自可去府衙领取一笔较为丰厚的饷银,但也没其他了。
然而这一次不同,如果老妇人今日离开人世,史文艳知道自己过不了多久也得下黄泉,既然劫后余生,那便去拼个未来,也好过浑浑噩噩活下去,不知哪一日便死在了无人知道的角落里。
少年弯身搀扶着老妇人慢慢地走着,他们的家并不远,等在家休息到快午时时便又会出门了,早了也会饿,晚了也依旧饿。
朔州府衙议事厅内
元狩帝坐于上位,褒可青坐于元狩帝右下侧,陆炳、小松则站在褒可青身后,朔州州府胡海江站在厅中,厅内无其他人。
“臣胡海江,恭请圣安”,胡海江双膝跪地,低头恭敬说道。
“朕安”,元狩帝把玩着自己手边的茶盖,随意说道。
厅中一阵的静默,胡海江的脑袋紧紧地贴向了地面。
“起来吧,朔州各地府衙内的存粮情况说下”,褒可青见元狩帝不打算开口的意思,径直开口说道。
胡海江的身子一顿,微微抬头看向上座,却见元狩帝依旧不看自己,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明明是最普通的瓷器,也不知为何让帝王上了心。
胡海江侧过脑袋看向自己左手边的女子,只见女子眼神淡漠地看着自己,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主子说起,胡大人该起来回话了”,小松沉声说道。
闻言,胡海江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则从京都传回来的消息,那便是夏宫已有了女主人。
胡海江回神,连忙站起身侧过身子向褒可青弯身行礼,说道:“臣胡海江,见过贵人。回贵人的话,朝廷已组织多地运来粮食,但西北各地灾情亦是严重,最后能到达朔州的已十不存一。
微臣将粮食分发到朔州各地府衙内,然饥民过多,粮食过少,现多地回报,粮仓已见底,不出三日,朔州的粮仓尽空”,随着讲述,胡海江的声音里出现了哽咽之音,那是无人知道的委屈与不甘。
胡海江自从被分到朔州为官,兢兢业业、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的纰漏。然天不怜见,朔州灾情持续时间之长、受旱范围之大,为近大夏三年百年来所未见。旱灾遍及朔州全境,影响整个西北,导致西北一带粮食减产、水源短缺。
而朔州境内更是颗粒无收的状态,那泰河途经此地竟是接近干涸,境内的树林变为枯木、家畜纷纷渴死,数万的黔首不得不饱受饥饿。
“不知贵人是否听过朔州一带的打油诗:田裂烂龟甲,川枯破龙胆。银河夜夜明,望穿老农眼。是微臣无能,万死难辞其咎,然百姓何辜,稚子何辜?
臣夜夜难眠,只得吩咐各地尽量减少存粮的消耗,煮出那一锅锅更加稀薄的米汤,努力地将那一日的到来往后拖延。直至今日,微臣实在不知如何处理才好”,胡海江眼含热泪地说道。
如果褒可青一行人未出现,胡海江便将这些话憋死在心里,但褒可青他们出现了,胡海江实在无法扛下去了。
这么多年,因为灾情他的政绩年年堪堪合格,无法得到升迁也无法改变朔州。他没有其他办法了,多年组织抗旱却无丝毫成效,胡海江陷入了自我厌弃的境地。他想,如果自己一命能换得天降甘霖,自己死也便死了。
“胡海江,真是个好名字”,褒可青看着胡海江两鬓的白发,缓缓地说道。
胡海江乃元狩二年考的科举,彼时仅二十岁,现如今也才而立之年,却一副两鬓斑白、面色发黄、神情疲惫的模样。
胡海江神情一愣,他疑惑地抬眸看向褒可青,却见褒可青眼神温和地看着自己,胡海江赶忙收回目光,做低头恭敬状。
“此乃天灾,亦是人祸,朝廷多年针对西北施行的治理江河、修筑农田水利之法有问题,但没人提出,导致无人对其及时进行更改,致使灾情糜烂至斯,这不是你一人之过,这是整个大夏朝廷之错。
莫自欺自弃,多日前朝廷已组织新一批的粮食运往此地,且该粮食专供朔州,其他州府不可擅动,估摸一日后便可抵达朔州”,褒可青语气柔和地解释道。
端坐在上座的元狩帝侧眸看向侃侃而谈的褒可青,耳边似响起了二十多日前褒可青说的一番话,那时的褒可青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说道:“裴涅,你看这茶水,我接了一壶的水,用壶中的水洗了茶盏,又用炉子烧开水,那一壶水便只剩三分之二成了茶水,这三分之二我截取了一半,到你这便只剩下三分之一,那你认为朝廷的粮食到达百姓的手中会有多少?一担的粮食最终有多少进了粥桶里?有这三分之一便是极好了”。
元狩帝回神,放开了自己手中一直无意识把玩的茶盏。
“专供?”胡海江疑惑地出声。
“对,专供,谁都不能动,除了你胡海江。届时此批粮食你按需筹划,粥要厚稠些,但施粥之法可如之前般继续实施,细水长流方是上策。至于水利等方面,你将那些有经验的工匠找来,我与他们谈谈”,褒可青继续说道。
“喏!”胡海江听着褒可青的讲述,感觉自己瞬间活了过来,声音中也有了青年人的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