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州府府衙门口,午时初,今日第二次的施粥开始
而府衙内,在州府胡海江羞愧的眼神中,褒可青取出锦帕中包裹的一块饼子递给了元狩帝,转眸看向一旁站立低头的胡海江,说道:“饼子是在上一个集镇购买的,你要尝尝么?”
“不,贵人吃,微臣不饿”,胡海江低头轻声回道,虽然腹中饥饿,但胡海江也习惯了这种饥饿的感觉,自己的吃食也就比那些饥民好上一些,多了也没有。
褒可青打量着胡海江官服上几处的补丁,微微地叹口气,将手边的饼递了过去,说道:“你是朔州的父母官,谁都能倒下,你却不能”。
闻言,胡海江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褒可青手中的饼子,伸出两只手接过了饼,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一滴泪水掉在了饼子上,随后被送进了口中,胡海江开始大口地咀嚼。
褒可青回头,拿起一块饼子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清水,将干涩的饼子咽了下去,抬眸看向元狩帝。
只见他正襟危坐地拿着一块饼子慢慢嚼着,似乎这块饼与山珍海味也没什么区别,褒可青的心中划过了一丝异样,眼眸微转不再看元狩帝一眼。
元狩帝手中动作一顿,眼含奇异地看向褒可青,他竟然感觉到了褒可青刚刚有一瞬间的心神慌乱。
“胡大人,下午派两个熟悉水利的工匠带我们去附近的江河走走”,褒可青微侧脑袋说道,避开了元狩帝探究的目光。
“喏,微臣这就去办”,胡海江恭敬应道,将手中的饼子两三口便吃完。贵人们不习惯吃的饼子,在自己这已经是极美味的食物了。
午时三刻,元狩帝一行人与两名身着麻衣的工匠从朔州州府后门走出。
朔州泰河段
“贵人,您瞧,这便是干涸的泰河”,工匠丁安向褒可青说道,他们出发前得了州府胡海江的命令,将朔州全境的江河情况事无巨细地告知眼前这个女子,虽不解胡大人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女子,但俩人依旧领命遵从。
褒可青站在岸边探头向下望去,那奔涌的河流到了此处竟只有这么一条狭窄的河道,河道内全是干裂的泥沙。
“丁安,与我讲讲你们这些年针对旱灾采取的措施”,褒可青向工匠丁安询问道,径直顺着河道往上游走去。
“回禀贵人,小的追随胡大人多年,已在朔州多地选合适地点凿井开渠,也配合朝廷进行河道疏浚等工程,做了大量的水利工程以待抗旱。
然朝廷于元狩五年组织了大量的劳役,一来导致西北田地无人耕种,二来也加剧了朔州府衙内存粮的损耗,导致朔州全境虽设置了多处粮仓,粮仓内却无多余的粮食。三来,朔州因大量青壮年去服劳役,百姓家中缺了顶梁柱,开销日益减少,也使得来往朔州的商贾一度锐减。
朝廷虽已于日前停止了大部分百姓的劳役,让其返回家中务农,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朔州境内往来商贾依旧稀少。这也导致百姓只能从官府处购粮,朔州全境其他地方竟无粮食可买”,工匠丁安紧随褒可青身后,恭敬地解释道。
在他看来,粮食的储存才是防灾的重要手段,也是直接有效解决旱情的唯一途径。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最能解决旱情的办法却成了顶天的难题。
朔州州府胡海江也曾多次力劝朝廷开仓放粮,等真得了这样的圣旨,胡海江又不得不多次飞鸽传书向朝廷禀报粮食不足,而飞去朝廷的消息却如石牛入海,杳无音讯。胡大人不敢坐以待毙,又向邻近州府借粮,但西北一带哪有多余的存粮可供出借。
褒可青静静听着,见到前方百步外有一个老农人坐在田埂上,便停住脚步说道:“你们都待在此地”。
“喏”,小松等人齐齐抱拳应道。
褒可青随即看向元狩帝,眼神示意那处说道:“我们去看看”,元狩帝默默点头,与褒可青一起向老农处走去。
“老丈,你可知此地有无张姓的大户人家?其乃商贾之家。”褒可青走近询问道。
“张?老夫并未见过此地有张姓的大商人,你们可以去五河镇上看看,那曾是朔州最繁华的乡镇,可能有你想找的人”,老农回忆着说道,说完又默默低头看向龟裂的田地。
“老丈,多日未降水,您看这田地能有什么用处么?”褒可青在老农身旁顺势蹲下,与老农一起看向田地说道。
“唉,一家五口都指着这几亩田吃饭呢,俺家还好些,多年来存了些余粮,不用像其他乡民一般一日三次地排队去喝那劳什子的米水,但俺家中的粮食也即将见底了,俺在家里坐不住啊”,老农虽奇怪这个小娘子的举动,但也想与人讲讲心中的苦闷。
“哦?老丈竟是如此厉害,还能存有余粮抵抗如此困难的天灾,您能否教下我,我也学习下”,褒可青好奇地问道。
“你这个小娘子有意思,你穿的绫罗绸缎,衣服便不一般,老农俺如果没看错,你家中定是富贵人家,还需要学这些么?”老农更加好奇地反问道,他远远见过那些富家大户的小姐,走路袅袅,动作优雅轻缓,与身旁这个女子完全不同。
但身旁女子的举动和言辞绝非小家小户出来的,更遑论她身后那个负手站立的男子。
“书中有许多的知识,但没有解决朔州灾情的好办法,老丈跟我说说吧,如果可以,我便将办法转述给朔州州府胡海江,你看可好?”褒可青伸手抓起一捧干裂的泥块,对身旁的老农娓娓道来。
老农侧过脑袋看着女子的动作,女子那白皙的手丝毫不嫌弃泥土的肮脏,而是紧紧抓住泥土,看着泥块在掌心中碎裂成更小块。
“俺早些年在家中后院挖了一个很大的地窖,西北一带干燥土厚,在地窖内储存的粮食可以放很久。老农小时候饿过,多年习惯了储粮,即便是稍好的年头一家人也是饿着肚皮,不敢多吃,尽量将有限的粮食存放起来,所以当荒灾一来,老农及一家子反而还有粮食吃”,老农收回了目光,依旧看向那荒凉的田地。
“可再怎么省,也架不住荒灾的继续,再这么下去,俺一家也要没粮可食用了”,老农心忧地说道。
“老丈可知近些年朔州的降雨情况?”褒可青无法开口安慰老农,她现在做不了任何的保证,继续问着自己可能会用到的信息。
“一般最早六月,最迟九月,便会有雨,但近些年雨量较小,对于田里的粮食来说远远不够”,老农回忆着说道。
“你可听说过朔州一带饿死人最多的地方是哪处?”褒可青状似无意地问道。
“这个俺倒是听说过,俺村里有逃难来此地的乡亲亲戚说过,他从羊渠镇而来,那里的乡民无法生存。乡民如此艰难的当口,当地的官员却将那里的乡民当那杂草一般践踏”,老农说起这个声音中便带了火气,作为底层百姓,他最厌恶憎恨的便是贪官。
“我知道了,谢谢老丈”,褒可青拍了拍手,对着老农表达了谢意。
“你如果见到了州府胡大人,能否帮俺带句话,他这些年为朔州百姓做的事,俺们乡民都看在眼里,是老天爷心狠,俺们不怪他”,老农见褒可青有走的意思,赶忙说道。
朔州府衙内的兵甲有许多都来自朔州当地的农户,休沐回家便会说起州府胡海江的为人处事,平日里一日仅二顿,而且还是吃糠咽菜。胡大人从未剥削过老百姓,百姓有眼睛也有耳朵,都记在了心里。
“我知道了,老丈,我必定带到”,褒可青郑重地应道,站起身与元狩帝一起往回走。
老农愁苦的情绪因为褒可青的应承得到了一丝安慰,朔州虽连年荒灾,但也的确有一个极好的父母官在全力撑着朔州的天。
“胡大人可询问过这些农户有关抗灾的办法?”褒可青与元狩帝回到了队伍中,褒可青继续沿着河道上游走去。
“有的,胡大人曾多次拜访过农家人,询问了更适宜的种田之法,习得了诸如代田法和区种法,组织号召民众在朔州全境实施,并推行了种植耐旱作物如粟稷或小麦等,保证有限的水量发挥重大效用,然依旧扛不住多年严重的干旱”,另一名工匠马福恭敬回道。
马福有着与丁安不同的见解,作为多年实地参与水利建设的匠人,他认为州府胡海江的做法可圈可点,倒是生不逢时,并未创建出可观傲人的政绩。
褒可青静静地听着,胡海江的确尽力采取了这个时代能用的抗旱之法。但元狩帝多年前的举措导致了灾难的加深,朝廷出发点是组织更多的劳役解决旱灾水涝,却不知这是一个千年的难题,即使是后世也无法完全避免,只是将灾害降到最低而已。
那个随心下的圣旨,造成了今日朔州灾难的深重。
朝廷如今拨乱反正,再由着胡海江如一个掘井人般继续按照之前的政策实施,也许就差一步,恰逢一个稍微没那么差的年景,朔州便活了,褒可青思虑着。
褒可青抬眸看向河道旁,走了这么久的路,河道两旁竟只有寥寥几棵枯树。褒可青左右看了下,抬步往一侧的山道上走去,元狩帝则站于原地,静静地看着褒可青的举动。
他一直听着褒可青与他人的对话,安静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褒可青口中描述的黔首。
那是与牛羊一般生活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只为了饱腹,然而事实上却是挣扎求生过后,连温饱也做不到。
而就是这些温顺的“绵羊”解决了朝廷的税收,供养了夏宫奢华的日常。
面对这一切,元狩帝并未产生过一丝愧疚之情,他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他是天子,何错之有。
元狩帝看着褒可青往山道走去,在元狩帝的记忆里,褒可青从未像一个酸儒腐儒般对自己说教,只是随自己看,由着自己听,而元狩帝也听到了她想告诉自己的那句话:“人是会痛的”,没有声音却异常清晰。
不可否认,褒可青是一个天生的帝师,也是这些黔首乃至大夏的希望。
褒可青自顾向山道上走了几步,小松紧随其后。褒可青俯身观察着山道,见那上面依旧留有泥沙冲下来的痕迹。褒可青站定,回眸看向泰河河道,结合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眼中有了了然,心道:原来如此。
古人对于植树固沙没有概念,没有足够的粮食便大力开垦新的荒地,然而一味地开垦荒林,除树耕田,使得泰河本就从上游携带下来的泥沙途径此地时激增,从而对朔州河道造成淤积,影响此地的储水能力,故百姓大力开荒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却又加剧了水土流失的恶性循环。
褒可青比这个时代任何的人都具有优势,她身负先祖千百年来用血肉碾磨出的经验。她对你死我活、在女性身上征伐的宫斗无丝毫兴趣,对朝堂尔虞我诈、魑魅魍魉的官场党争避之不及。
但对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天下,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先祖的百姓,褒可青有着无法逃避的怜悯之心。她知道世人的愁苦,看到了时代的局限,即使那条名叫“泰河”的大河,也与自己记忆中的母亲河一般无二,有着最古老的力量,从远古便开始孕育着这片东方土地上的生灵。
千百年后人类抗御旱灾的能力已远非古代人所能比拟的,那些在现代稚儿都知道的知识,是这些古人无法接触也不能了解的。
即使现在告诉他们,他们也要用几年几十年才能看到成效,这便更让他们对所谓的抗灾之法产生质疑和踯躅。
褒可青转眸看向了站在河道旁注视着自己的元狩帝,也只有他,能排除一切质疑,举全国之力才能做到。
褒可青嘴角微勾,第一次主动地向元狩帝展露了笑颜。元狩帝一时怔愣,回神时察觉到自己狂跳的心和对褒可青的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