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路派出所破获了一起重大入室盗窃案,钱晓伟采访完,心想干脆去罗奎的办公室写稿,再把孙资喊过来玩跑得快。
他先打了罗奎的电话。罗奎说,你过来吧,我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说呢。然后又约好孙资,到山水大酒店吃晚饭。
一进门,钱晓伟就将罗奎撵到沙发上,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一会就写好了稿子,上qq发给了编辑。
他坐在老板椅上转了一个圈,敲了敲桌子,道,小罗局长有什么事?开始汇报吧。
罗奎笑道,还真把自己当领导了啊,我明天要去一趟北京,古书记的儿子从加拿大回来,这个星期六结婚,我跟康主任一起去接一下机。
他说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眼角眉梢还是掩饰不住得意。
钱晓伟一脸讶异:“啊,书记儿子结婚?我怎么没收到请帖?”
罗奎说:“早两天晚上,我们在古书记家里碰了一下头,他的意思是不发请帖,不但不发请帖,现场还不收礼金。”
“亲戚朋友的礼金总要收的吧,起码我是不好意思去白吃白喝,未必你真的一点也不表示一下?”
“亏你还是一个咬文嚼字的人哩,只是现场不收嘛。”罗奎笑得怪怪的。
“那我今晚就去书记家里,他住哪里啊?”
话已经脱口而出,钱晓伟后悔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么多年,他还从没去过古向凌家里,这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省科技厅宿舍,他夫人单位的房子。你最好还是问一下书记,免得他怪我嘴巴不牢,这个这个,领导很在意这个呢。”
钱晓伟“哦”了一声,又“好”了一声,有些含混。微信提示铃声突然响起,他点开一看,是康建发来的——
古武先生本周六大婚,中午十二点在八一大道79号江南公社大食堂设喜宴,恭请莅临。此信阅后请即删除,请勿转告和转发。康建。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群发短信,虽然没有提及古向凌,但信息是康建发的,一个古字就一目了然了。
钱晓伟笑了笑,也怪怪的。
吃饭时,钱晓伟提到古向凌儿子结婚的事,说:“奎哥,你打了多少包封?我跟孙总等会先去一趟书记家里,干脆大家统一标准吧,孙总你说呢?”
孙资附和:“要得要得,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样不好吧,我一个小公务员,比不得你们两个大老板呢,你们你们,还是自己商量着定吧。” 罗奎的脸色和语气都不太自然。
“你做好事,刚跟领导走得近点,就急着跟革命人民划清界线,是吧。孙总,莫理他,我们送我们的就是。” 钱晓伟拿筷子朝罗奎点了一下,一脸不屑的表情。
罗奎连忙打了一个拱手,说:“两位兄弟千万莫见怪,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们知道我是一个爽快人。”
一个爽快人却如此遮遮掩掩,这话里就有了丰富的内涵。
钱晓伟突然明白过来,罗奎一定是借这次难得的机会,给古向凌送了一个大礼,大得根本就不是婚礼红包的概念。他之所以不说,一是怕政治上连累古向凌,二是怕经济上连累朋友们。
他不免匿笑,罗奎这家伙算是把政治经济学研究透了,嘴里已经放过他一马:“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我们就不向你看齐了,等小公务员长大的时候,希望你还能回到人民的怀抱。”
罗奎会意一笑。
孙资看着他们两个,莫名其妙,只顾在菜碗里挑肥拣瘦。
吃过饭,罗奎买了单,说,快去快回,我在楼上等你们啊。
钱晓伟拨打古向凌的电话,一直占线,重拨了十几分钟才打通。
“书记好,您在家里吗?我想过来坐坐。”
“晓伟啊,我还在外面,到家了再给你电话。”
“不好意思,麻烦书记告诉我地址。”
“我发给你。”
一个什么事都不提,一个什么事都不问,因为彼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钱晓伟刚刚挂掉电话,就收到古向凌发过来的信息,显然早有准备。
钱晓伟说,孙总你就坐我的车去吧,我们先去书记家楼下等着,你晚点再给他打个电话,别让他看出来我们是一起去的。
孙资点头,要得。
又问,包封打多少呢?
钱晓伟想了想,拍板,一万吧。
进了省科技厅宿舍区,钱晓伟将车停在离古向凌家几十米远的地方。
他正靠在座椅上抽烟,突然看见古向凌家那个单元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细看,是罗民主,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
罗民主四处张望了一下,消失在花坛拐角处。
几分钟后,区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个副主任上去了。
就这么进进出出6个人,钱晓伟大多认得,有区里的,也有规划局的。令他不解的是,这些人左顾右盼地出来时,手里都多了一瓶矿泉水。
他正等着看下一张面孔,手机响了。
“晓伟,我刚到家,你过来吧。”古向凌说得从容不迫,跟真的一样。
钱晓伟爬到4楼。这里是老式楼房,没有电梯,墙壁上花花搭搭,就像一个老女人浓妆艳抹的脸,被汗水冲刷过。
古向凌亲自开的门。
钱晓伟正要换拖鞋,古向凌说,晓伟,你是第一次来,我家就这个样子,没有那么多讲究,你看我都没换呢。
跟在古向凌后面,钱晓伟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个家真够简单的,888的墙漆有些斑驳,褐色地板砖磨出了一道道白印子,客厅里全是老式家具和电器,布艺沙发的木质扶手上,还有一道长长的裂缝。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堂,上书一个大大的“廉”字,落款是“向凌先生雅正丙戌年仲秋付德山”。
不知道6年前,古向凌是为了迎合这套房子讨来这幅字,还是讨来这幅字之后将房子冷落成了这个样子。总之,两者相得益彰浑然天成,这幅字似乎就应该挂在这样的家里。
古向凌招呼钱晓伟坐下,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话里满是歉意:“晓伟,开水壶坏了,这个这个,将就一下啊。”
钱晓伟双手接住,客气道:“蛮好蛮好。”
他顿时明白过来,难怪连一杯热茶的时间都不给,看来时间还真是金钱。可以想见,大家从古向凌手里接过冷冰冰的矿泉水,心里一定都是热乎乎的,这可是书记在家里亲手赏赐的东西。
钱晓伟不敢久留,他知道康建的信息一发,谁都想抢个头彩。此刻楼下就有一条秘密战线,不知道潜伏着多少甘于隐姓埋名的同志。
他将一万块钱放在茶几上,说:“书记,恭喜恭喜啊,只等着抱孙子了。”
“那就破费你了,晓伟。康建这个人,真是,就是多事,唉!” 古向凌似乎是连推辞的时间都舍不得耽误。
又补了一句:“明年一月份的市人大会上,我可能要动一动了。这个这个,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啊,晓伟,婚宴那天,你要帮我多留点神哦。”
钱晓伟破解了前两句的信息,却领悟不到后几句的玄机,嘴里啊了一声,一脸喜色,道:“提前恭贺古市长!”
古向凌微微一笑:“晓伟在外面千万不要乱说话哦。”
钱晓伟嘴里说着“是是”,心里却画上了一个大问号,起身就要告辞。
房门响了,一个约莫50岁的女人出来,先是瞟一眼茶几,又瞟一眼钱晓伟,勉强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脸皮一抹马上就回收了。
钱晓伟正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女人一闪就进了厕所。
古向凌伸手跟钱晓伟握了一下,这是温文尔雅的逐客令。
钱晓伟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女人出来的那间卧室,大床上只有一个枕头。这一幕其实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顶多是“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的伟大实践,再一次得到充分证明。
从一楼出来,钱晓伟昂首挺胸地回到车上。他知道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藏着无数双猫一样的眼睛,像他盯着别人一样盯着自己。与其躲躲闪闪,不如正大光明。
屁股还没坐热,史大鹏出现了,还朝钱晓伟的车子张望了一眼。
钱晓伟用手肘碰了一下孙资,嘀咕道,鬼子进村了。
孙资说,被扫荡的干活。
就像一场接力游戏,人们来来去去,匆忙有序。
钱晓伟边观赏边计时,没人超过5分钟。
这是一场聪明人的游戏。
终于轮到孙资出场,钱晓伟把他推下车,说,小鬼子,上吧。
孙资乐颠颠的去了。
回山水大酒店的路上,孙资感慨:“想不到书记家是这个样子,说寒酸都不过分。”
钱晓伟说:“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开宝马去过报社?”
“也不晓得书记是怎么想的,在江南公社大食堂请客,一点档次都没有。”
“人家又没有收你红包。”
“也是也是,呵呵,赏碗饭吃已经很不错了。哎,我刚才明明听到房间里有一个女人打电话的声音,肯定是古书记老婆,也不出来打个招呼,真有意思啊。”
“他们这个家就是书记的旅社,他老婆也就是一个房客,犯得上跟你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打招呼吗?”
“你怎么知道?”
“切,我没有告知你的义务。”
古武婚礼这天,江南公社大食堂门口的礼金台后面,坐着青云区纪委的工作人员,而且是由纪委副书记亲自坐镇,除了新郎新娘两家的亲戚,一概不收红包。
走进婚宴现场,钱晓伟看到,那天晚上潜伏在古向凌家楼下的面孔,今天悉数到场,如同蚂蝗集体浮出了水面。他从自己开始默数:一条、两条、三条、四条……
面对桌上摆着的回礼,大家都是满脸愧色,好像真是过来白吃白拿一样。
他匿笑不止,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那天晚上谁都在谁的眼皮底下,一个个之所以镇定自若,是因为谁都知道《皇帝的新装》这个故事,是因为谁都相信,谁也没有一颗天真烂漫的童心。
婚礼开始。
古向凌起身之际,老婆替他整了整领带抻了抻袖口,虽然是秀恩爱,却颇有些维护领袖权威的意思。古向凌亲热地牵着老婆的手上台,美满幸福溢于言表。他殷殷寄语,希望儿子儿媳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朋友,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亲人。
古武也发表感言,说一定会像爸爸对妈妈一样善待老婆,百年恩爱携手到老。
钱晓伟跟大家一样仰着笑脸鼓着掌,心里却在想,古向凌两口子在儿子面前,戏一定演得不错,新郎要是真像他爸爸对妈妈一样善待老婆,这个漂亮的新娘子只怕会有倒不完的苦水。
整个婚礼仿佛就是一场戏,钱晓伟环视主角和群众演员,大家的演技都可谓炉火纯青。
演出结束。
回到报社,钱晓伟埋头写稿,《青云区纪委官员坐镇婚宴礼金台》一气呵成。
交稿后,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群众演员,唱的竟然是压轴大戏,不经意间扮演了最重要的一个角色。
他心里的那个大问号,马上就变成了一个大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