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伤痕未消，绯闻还在发酵，钱晓伟是负痛回到报社上班的。走到哪里，他似乎都能看见形形色色的面孔，有幸灾乐祸的，有讥讽嘲笑的，有不屑一顾的，就像浏览qq和微信上千奇百怪的表情。
    其实他也知道，是自己不堪一击的内心，无限纵容和夸大了别人的表情。
    在这个现实社会里，连遍体鳞伤后仅剩的自尊，都走投无路。他宁愿潜入qq的虚幻世界，这里可以隐身，可以请勿打扰，可以关闭所有声音，可以关闭头像闪动。这是一个多么清净的世界，不闻其声不见其人，远离世俗和烦扰。
    结果还是清净不了，他刚登上qq，魏妙果的大嘴巴头像就扑面而来。这个滑稽可爱的原创头像，是江琳让人设计的，有大嘴吃四方的意思，跟魏妙果的昵称“好酉味道”搭配在一起，惟妙惟肖。
    该是删除魏妙果的时候了。
    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发现昵称“好酉味道”改成了“魏什么”，个性签名原来是“玩味人生”，现在改成了“？？？！！！”。
    再看空间日志，早两天也有更新，是一首没有标题的诗——
    为什么有一种痛
    哭不出来
    为什么有一种哭
    流不出来
    为什么有一种夜
    伸手能见五指
    为什么有一种风
    吹不进那片树林
    为什么我不知道
    风，是怎么来的
    风，从哪里而来
    看到最后两句时，他的心头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还要肆掠多久。
    他又盯着个性签名发呆，“???”代表她的疑惑，“!!!”代表她的愤怒。
    而这6个感情色彩分明的标点符号，正是他要原封不动扔给魏妙果的。
    他皱了皱眉头，果断地删除了魏妙果，不留下任何痕迹，不留下任何狭路相逢的机会。
    当魏妙果在网络世界的茫茫人海中彻底消失，他又有些追悔莫及，毕竟有很多人宁愿在这个虚幻空间里，表达和寄托真情实感，毕竟她的剜心之痛，正在他的心中隐隐作乱。
    莫非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鲁莽冲动，绑架了她一再表白的姐弟之情？
    这天到了桑拿中心，钱晓伟突然对姜向东说：“东胖子，那个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姜向东问：“哪个事？”
    “酉味道，她的熟食生意，才刚刚起步，实在不忍心下手哩。”
    “晓伟，你什么意思啊？两头我都安排好了，你现在嘴巴一张讲不搞了，没有那么简单哩。食品批发市场那个开着三轮车专门给人送货的，我都付了2万块钱定金。进厂的那个人还是我特地回酉县找的，也付了一万块钱，上班都两天了。你晓伟这么有头有脸的人，如今背了一身坏名声，这口气你能忍，兄弟我还忍不下呢。”
    “当忍则忍。我好像不那么恨她了，真的。”
    “恨不恨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跟你讲心里话，我在酉县就是一个街头小流子，承你晓伟看得起，抬了我一把，一年也能赚个二三十万，现在还买了车子。兄弟你吃了这么大的亏，这个时候我要是不上，还有脸说哥贴你吗？你放心，这个事已经安排得严丝合缝。就说用来联系的三个手机号码吧，都是新买的神州行卡，都是不记名的，他们两个跟我一人一张，专卡专用，搞完这个事就销毁。我可以打包票不会惹任何麻烦，就是惹了事，要杀要剐都有我姜向东呢。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这么多年的兄弟，你还不相信我啊？”
    “当然相信你，只是，东西毕竟不干净，又不是喂猪喂狗的。”
    “货还没出仓库，就被一锅端了，你想吃还吃不到呢。”
    钱晓伟迟疑了半天，说：“那好吧，你小心点。”
    正跟姜向东聊着，钱晓伟接到罗奎的电话，说这几天全市会开展一场扫黄大行动，桑拿中心最好从现在起先停业一个礼拜，等风头过了再说。
    姜向东闻讯，马上将一切安排妥当。
    钱晓伟招呼姜向东和佘彪：“两位兄弟辛苦了，今晚带你们到野马唱歌去。”
    在野马ktv前停好车，钱晓伟进了旁边一家南杂店买烟。
    “老板，来一包软酉水。”他抽惯了85块钱一盒的软包装酉水，进门就将一张百元大钞扔到柜台上。
    老板说：“不好意思，只有一包了，这位老弟也要。”
    钱晓伟这才看到身边的一个小青年正在掏钱，他指了指百元大钞，对老板说：“给我，不要找了。”
    “你有钱些，是吧，我家的钱能砸死你。”小青年横了钱晓伟一眼，抓着两张百元大钞往柜台上一拍，大声吆喝着，“给我，不要找了。”
    老板傻眼了，手里拿着烟，不知如何是好。
    钱晓伟也不说话，又从包里抠出两张一百的，扔到老板面前，抢过烟就走。
    小青年追到店外，一把拖住钱晓伟。
    姜向东和佘彪一拥而上，将小青年掀翻在地。姜向东一手锁着小青年的脖子，一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小杂种，我们老大的钱可以砸死你们一家，晓得不？”
    小青年说：“不晓得。”
    “嘴巴还硬是吧，到底晓得不？” 姜向东一巴掌扇到小青年脸上。
    小青年忙改口：“晓得晓得。”
    姜向东又是一个巴掌扇过去，说：“晓得还跟我们老大争，快说，晓得还是不晓得。”
    小青年哭丧着脸，眼睛眨巴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求饶：“两位大哥，我瞎了眼，今后再也不敢了。”
    姜向东和佘彪这才松手，跟着钱晓伟大摇大摆去了野马ktv。
    真正瞎了眼的是钱晓伟。
    刚才他大耍老大的威风时，陪老婆购物的马大明，就站在对面一家超市的门口，正隔街相望摇头叹息......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钱晓伟收到姜向东的信息：到位了。
    钱晓伟回复：不急，等我消息。
    在机动热线部门口来回几趟，确定只有贾亦真一个人在办公室后，钱晓伟马上给姜向东发信息：就打。
    机动热线部的电话响了，贾亦真拎起话筒，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过来：“你是江南日报吧，我是酉味道食品有限公司的员工。酉味道使用价格便宜的工业盐做熟食，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是凭着良心给你们打的这个电话。现在仓库里还有七八百斤工业盐，要是不信，你们可以喊人来看。”
    贾亦真正要说话，电话挂了，他马上回拨来电号码，已经关机。
    中午一点多，贾亦真和市盐务局的5名执法人员，进入酉味道食品有限公司。执法人员在仓库查获了7袋50公斤装工业盐，在生产现场查获了一袋已经开包使用的工业盐。
    将近两点，正在外面吃饭的奉丽君，闻讯急匆匆地赶回办公室，同行的还有史大鹏。
    执法人员还在查封现场，贾亦真先到奉丽君的办公室采访。奉丽君明显受到了惊吓，接过贾亦真递上的名片时，双手双肩不停抖动，回答贾亦真的提问时，更是前言不搭后语。
    史大鹏说：“丽君，你先喝口水，到外面休息一下，我跟贾记者先聊聊。”
    奉丽君起了身，只顾傻呆呆地紧盯着贾亦真脚上布满灰尘的皮鞋，先是朝他伸出双手，眨眼间又缩了回去，微微前倾了一下身子，拖着凌乱的脚步掩门而出。
    贾亦真看了一眼史大鹏递过来的名片，说：“你是区政协委员啊，你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史大鹏连忙摇手，满脸赔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只是那个，贾记者，我跟这里的老板是朋友哩。这件事我看啊，一定是中间环节出了问题。酉味道你也知道，在江南是一个大品牌，他们不可能对消费者这样不负责任，也不可能对自己这样不负责任，你说是吧。”
    “当然是中间环节有问题，节省成本嘛，要不然，工业盐怎么会流入这里的仓库？”
    “贾记者，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盐的成本摊到产品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酉味道这么大的品牌，没必要为这点小成本冒这么大的风险。老板要是这点公德都没有，酉味道也走不到今天，你说是不。肯定是供应商为了多赚几个钱，以假乱真以次充好。”
    “政协委员嘛，就是喜欢帮老板说话。” 贾亦真斜眼瞟着名片，面带讥讽的笑容。
    “呵呵，贾记者就别挖苦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哩。希望你能网开一面，在搞清楚工业盐是怎么来的之前，先不要发稿，免得误伤了企业。奉总他们一向把食品安全看得比天还大，这次说不定就是被黑心商贩拖下水的呢。现在做大一个品牌，真是不容易啊。”
    “请你不要再干扰我的正常采访，好不好？”
    “贾记者，我是真心想跟你交个朋友。” 史大鹏打开包，拿出一万块钱，双手递到贾亦真面前。
    贾亦真接住，用手在钱上拨了几下，说：“真是好东西，我非常喜欢。”
    “不成敬意，一点小意思。”
    “政协委员重金收买记者，也是一条好新闻哩。” 贾亦真话音未落，将钱往桌上一扔。
    史大鹏满脸堆笑，又在拉包。
    贾亦真说：“你累不累？听我一句劝，把钱收回去。刚才这一万我会笔下留情。再拿的话，对不起，稿子里就要描述你收买记者的细节了，到时候别怪我不给面子啊。”
    “贾记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请您一定笔下留情！不......不，不是给我笔下留情，是......是......给酉味道笔下留情，也不是......是......这个事根本就......根本就写不得呀！”史大鹏语无伦次间，又从包里抠出来一万块钱，恭恭敬敬码放在桌上那一万的旁边。
    “区区两万块钱就想收买我？哼，就是拿一百万来，也没戏！”贾亦真冷笑了一声，横了史大鹏一眼，拿笔在采访本上狠狠敲打了几下，拂袖而去。
    第二天，江南日报刊发独家报道《工业盐流进酉味道》，还配发了评论《6年，沦丧的轮回》——
    6年前，朵颐熟食用洗衣粉浸泡着名品牌，我们还记忆犹新，我们嚼在嘴里的品牌信任，经历了不能承受之重。
    6年后，在同一个厂区，在同一条生产线上，新主人酉味道熟食，将工业盐撒向我们未曾痊愈的伤口，我们挂在嘴里的食品安全，经历了不能承受之轻。
    朵颐曾经令人大快朵颐，他们却用洗衣粉款待上帝。酉味道曾经令人趋之若鹜，他们却用工业盐善待苍生。
    除了相信利欲熏心，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6年了，道德继续沦丧。
    6年了，无耻还在轮回。
    6年了，又一拨孩子已经长大。他们捧在手里的，依然是瘦肉精，依然是地沟油，依然是朵颐和酉味道！
    如果，只是说如果，你们尚存一念良知，跪求你们，给我们还有你们的子孙，放一条生路！
    ......
    江南一片哗然。
    钱晓伟请姜向东吃饭，不是为胜利干杯，只是一种客套和慰问。相反，他的心中隐隐不安。他没有料到，贾亦真的报道会来得如此猛烈，如此地动山摇。这场风暴过后，毁灭的，也许不只是酉味道熟食和餐饮。
    又是一瓶五粮液，一人一半。
    喝到高处，姜向东说：“这回，有人知道痛了吧。”
    钱晓伟说：“辛苦你了，工业盐来源的事，不会有问题吧？”
    “放心，一个卖苦力的人，拿了这几万块钱，早就跑得没影了。跟他一谈好，我就给了他神州行卡，不用自己的号码联系。付定金时，我复印了他的身份证，收条都没要他打，越是这样，他越不敢调皮。他呢，只认钱，我是什么人，问都没问。”
    “干得漂亮，搞得谁都讲不清了。”
    “你说的那个跟我打配合的，是贾亦真吧？”
    “假作真时真亦假。”钱晓伟扯着眉头笑了一下，说，“他叫砸脸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