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十天,在江南市十三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周梓方当选为市人民政府市长,古向凌当选为副市长。
宣布选举结果的当天傍晚,钱晓伟谦卑地向两位表达了热烈的祝贺。
他先是拨打古向凌的手机,一直占线。
又给周梓方发了信息:周市长,祝贺您走上新的工作岗位!
连续重拨了将近一个小时,古向凌的电话终于打通。
钱晓伟说:“古市长,祝贺您啊。”
古向凌说:“谢谢你,晓伟,这几天会很忙,年后找时间见个面,啊。”
凌晨一点,手机信息铃声吵醒了钱晓伟。
周梓方回信:同贺!
也不能说是吵醒的,钱晓伟一直都在等着。
看着周梓方回过来的这两个字,他感觉有点莫名其妙,莫非是周梓方发错了人?不管怎么样,一市之长三更半夜亲自发过来的信息,都是具有重要意义和收藏价值的,都是可以证明关系非同一般的。
他翻来覆去端详着这两个字,怎么都看不厌,就像鉴赏一件稀世珍品。而联系人“周书记”三个字,就是这件稀世珍品的款识。
书记常有,而市长不常有,“周书记”显然不合时宜了。他马上将联系人改成“周市长”,再看“同贺”时,果然就有了不同感受,更加爱不释手了。
就在钱晓伟为愈发值得夸耀的未来笑得合不拢嘴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惊愕得至少一分钟合不拢嘴。
他没有故意夸张,那一刻,他是真的目瞪口呆了!
那天,钱晓伟去公司办公室拿东西,打开门,却看见江琳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公司放假已经两天,往年这个时候,门口都贴上了封条。
钱晓伟随意问了一句:“哟呵,还没回酉县啊?”
江琳面无表情,应道:“不回去过年,爸妈都过来了。”
钱晓伟说:“真的啊,那好啊。”
江琳望着窗外,像在自言自语:“一个人在这里清静一下。”
又说:“妙果姨,送到精神病医院了。”
钱晓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到了宝马车边,他掏出钥匙摁了几次,没有反应,再一看,拿的是别克君越的车钥匙。
魏妙果疯了!
钱晓伟其实是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就像他最近几次从噩梦中惊醒时,恍惚间怀疑自己真在酉味道下了毒手一样。
这个骇人听闻的结果,不是他想要的。
那次,姜向东给贾亦真打完电话,就发信息告诉了他,眼看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他的内心反倒惶恐和挣扎起来。
他几乎在祈祷有奇迹发生,一会梦想那批工业盐能被发现并就地销毁,一会梦想那批工业盐是用食用盐假冒的。他甚至幻想着奉丽君能买通贾亦真。
之后,他又用冷笑嘲讽自己近乎荒谬的矫情,他之所以处心积虑盯紧贾亦真,就是担心别的记者被收买,搞得姜向东白忙一场。
栀子洲上将魏妙果蹂躏得体无完肤,还在她的伤口上疯狂撒盐,撒的还是有毒的工业盐,你钱晓伟才是真正的疯子!
此刻,痛斥自己的钱晓伟是心如刀绞的。
他没有丝毫犹豫,驾车直奔市精神病医院,就是被魏妙果撕成碎片,他也必须马上见到她。
进门需要登记。除了签到拿红包,钱晓伟几乎丢掉这个习惯了,因为记者证就是通行证。他打开包,记者证都捏在手里了,又放了回去。
他给门卫开了一根烟,说:“实在不好意思,忘带身份证了,我是魏妙果的弟弟,魏涛。”
门卫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大家都讲,你姐姐是个大好人哩,真是造孽,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啊。”
钱晓伟走进治疗区,过道两侧不时传来叫喊和嬉闹声。忐忑不安中,他的心紧缩了一下,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招惹了病人。
他来到魏妙果的病房前,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看见魏妙果抱着一只玩具狗熊,斜靠在床头,江琳的妈妈周秋香正在给她喂饭。
周秋香将勺子伸到魏妙果嘴边,魏妙果的眼神是惊惧万分的,指着碗里的饭菜,说:“他们在饭里下了毒。”
“妙果,你想多了,没人下毒哩,我先吃一口,你看啊。”周秋香说罢,将勺子往自己嘴里送。
魏妙果伸手将勺子打翻,大声叫嚷:“吃不得,吃不得,会死人哩。他们都是坏人,都在背后讲我的坏话,他们要害我。”
“好好,他们都是坏人,我总不是坏人吧。”周秋香捡起勺子,安抚着。
魏妙果指着周秋香的鼻子,骂道:“你也是坏人,不得好死,你是他们派来的,你们都不得好死。”
周秋香说:“妙果,你看清楚啊,我是你表姐,我是琳子的妈妈,我是周秋香啊,我总不会害你吧。”
“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都想害死我。”魏妙果将头埋到玩具狗熊里,嚎啕大哭。
“好好的,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啊,妙果。天老爷,你不长眼哩,世上那么多没良心的,你怎么偏偏跟我们家妙果过不去啊。是哪个畜生把我们家妙果害成了这样啊,他不得好死,要遭天打五雷轰哩!” 周秋香哽咽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你哭什么啊,我又没死,逗你玩哩。” 魏妙果止住了哭,突然抬起头,哈哈大笑。
钱晓伟只感觉有一股东西从心底翻涌而上,鼻腔里酸酸的,转身之间,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他第一次为女人流泪。
他曾经多么喜欢这个女人,以至于要将她占有。他曾经多么憎恶这个女人,以至于要将她毁灭。
一扇玻璃窗隔着两个世界。
一个在里面生不如死!
一个在外面痛不欲生!
他无法乞求她的宽恕,正如无法掩饰自己的悲伤。泪水落到脸上是滚烫的,抹到手上是冰凉的,正如他对她,从热血沸腾到凛若寒霜。
他又转回身来,还是没有勇气推开门,不是害怕遭到她的人身攻击,而是害怕再次亵渎自己的灵魂。毕竟,面对被逼上绝路的她,他的任何抚慰和怜悯,都是极其虚伪和残忍的。
令他踟蹰不前的,还有口无遮拦的周秋香,这个女人死猪都能讲活,他已经领教过一次,不敢再重蹈覆辙了。
走出医院大门,他忍不住回头张望了几次。没想到自己的一句戏言,竟然一语成谶!他回味着,不,应该是回忆着跟她的过往,如同一出戏。他本来是跟广大观众一样,善意地憧憬着美妙的未来,不曾想剧情跌宕起伏,可恶的导演安排了一个令人唏嘘嗟叹的结局。
在他跟她的这出戏中,谁,又是那个可恶的导演?他想,也许真的就是命运。尽管他现在不屑于将这两个字挂在嘴里,他认为命运只是输家聊以自慰的借口。尽管他觉得,这次没有赢家,她只是输得更惨。
他先是开车去了江南迎宾馆,随后又来到梨树乡她的工厂门前,都没有下车,都只是看了一眼。不是为了告别,也不是因为怀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回到家里,他打开电脑,登陆qq。她曾经在这里消失,他现在要把她找回来,不是为了对话,也不是因为歉疚和怜悯。只是因为,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她不叫疯子,她也不叫魏妙果,她叫好酉味道。
他在好友查找中输入“好酉味道”,查无此人,一连搜索几次,最初的她还是无影无踪。他细细回想了一下,这才记起她的网名改成了“魏什么”,再搜索,大嘴巴的“魏什么”跳了出来。
他点开好友资料,上次的个性签名“???!!!”删除了,只留下一片空白。“魏什么”成了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没有个性的人往往没有脾气。接连遭遇两次重创,这个不幸的女人除了摇头,除了仰天长叹为什么,还能有什么脾气?
再看空间日志,最近的一次更新是在一个半月前,只有两句话:上帝要让一个人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疯狂”两个字,就像一块石头,在他的心头重重撞击了一下,然后落在最柔软的地方。
他曾经戏言她有点神经。
街头巷尾热议她脑子有毛病。
那次他和她从黄龙乡回来的路上,她说自己要是钱海的妈妈,只怕早就疯了。
将这么多零碎的东西捡拾到一起,似乎就交织成了一股神秘的力量,蓄积已久,蓄谋已久,将她的精神世界彻底摧毁。
他只感觉刚才撞击心头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那股神秘的力量,遁于无形却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