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山河定·狸奴轶事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后来,顾桥常常随顾大人进宫,二人也时常能碰见,这么一来二往,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那只黑猫的主人是找着了,却不是妃子的,而是一个宫女养的。那宫女买名叫云儿,听说是顾大人家的小公子替她救下了猫,心里一直感激。
    说起来那猫确实有灵性得很。每回顾桥进宫,总能遇着它。久而久之,宫人们便时常看见大皇子殿下和两只黑猫一起玩儿——顾桥总着玄服,长发及腰。
    “倒真和这猫有些相似。难怪呢,人家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前世你和布布定是一家人!”迟望打趣道。
    布布是那只黑猫的名字。
    猫的寿命和人比自然不算长,但也总能伴他们十几年。
    只是在云儿出宫前,布布死了——直到井里的腐臭味混着御花园的香味形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人们才发现了它。
    云儿伤心了很久,因为只要再过几天,她就可以带着布布回老家一起生活,按着布布的年纪,理应还能再活上几年的。
    当然,这样的事,宫里常有,深宫之中,死人不是寻常事,更何况一只猫呢?天知道云儿无意中得罪了谁?又或是谁看不惯大皇子和顾公子,再要么,是有人生性厌恶这样黑黢黢的家伙。
    总而言之,布布大可能是被害死的了。
    “真没人性!猫怎么惹他了!”迟望愤愤然。
    平时与布布走得极近的顾桥却分外冷静。
    “你很难过吧?顾桥。”迟望一时失语,他没安慰过人。
    “为何要难过?”
    “……布布,它死了啊!你和它相处了那么久,不难过吗?云儿就很难过,我去看她,她还一直哭呢!”
    “猫的寿命本就有限,只不过是提早往生罢了。”
    “可是……”迟望觉得有些委屈,“可你跟它玩得那么好,就算它不是人,也是陪伴了你很久的宠物啊!”
    “那又如何?猫怎能与人相比,若与人相比,人也一样,寿命总是有限的,难道世上人死了,都要难过吗?”
    “……”迟望觉得他的话无错,就是听起来让人不很舒服。
    “可是他们的亲人也会为他们难过啊!”
    “然后呢?难过之后会随之去死吗?”
    “……”
    “不过是用悲伤来掩饰虚伪罢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那……难道你家人百年之后,你不会难过吗?你的朋友……就说我,我日后要死了,你不会难过吗?”
    顾桥闻言瞥了他一眼,并未扭头,答得风轻云淡:“不会。”
    “……”
    很好,一如迟望初见的那个顾桥。而今,虽是侧看着他,迟望却看见了如初见的布布一样的眼光——令人下意识感到害怕。
    迟望没再说话,撇下他自己走了。
    那是两人第一次吵架和冷战——这冷战长达一个月,算是他们所有的冷战里最长的一次。
    破冰这样的事,顾桥自然不会做的,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迟望有意在和自己冷战。
    只是布布死后,他进过几回宫,总见不到迟望。他才发觉,好像往常自己进宫,总会在宫门打开的瞬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迟望是如何知道他进宫的,不难猜。但他总不厌其烦地等在这里,一开始,顾桥只是有些吃惊,觉得自己与这位大皇子殿下似乎还没有熟稔到那个份儿上。
    只不过大皇子倒丝毫没在意,尽管每次看见的,都是顾桥毫无表情的面庞,还是能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顾桥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为何总在宫门口等我?
    迟望只答:“嗯,好奇。”
    “好奇?”
    “嗯,好奇。”
    迟望好奇,一个看起来冰冷的人,会不会心中也有一轮暖阳,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人,不会在池边救下一只黑猫,也不会总是和宠物逗玩时还笑起来——迟望曾见过的,顾桥捧着布布发呆,然后对着布布笑,蹭它的脑袋。
    是以——一个月,只是迟望对顾桥当日那些看似“狠心”的言语的惩罚。在内心深处,他绝不相信,顾桥真如自己说得那般无情无绪。
    也许,顾桥需要时间,也需要有人在身边教他该如何表达。
    迟望便毛遂自荐了。
    一个月后的顾府,顾大人受宠若惊地迎着大皇子进了家门。
    “顾大人,我来,便是想正式请贵公子随我进宫住上些时日。”
    顾大人不明所以。
    “贵公子养在家中,平常也不出门,又无玩伴,我怕他闷得慌。我是个好玩儿的,所以想请顾公子进宫,与我同食同住,互相习养性子。”
    这回,顾大人听明白了,大皇子就是让儿子陪他进宫玩儿两天。
    “现在吗?”
    “对!就现在。此事我已禀明了父皇母后,还有母妃。”“是。”自然,来的人是王后娘娘那边儿的近侍,顾大人岂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想必是国主想让殿下担些事,才叫他自己过来说的吧。
    于是乎,顾桥被硬拽着上了步辇。
    “我父是臣子,在下岂能和殿下同乘一辇?”
    “让你坐便坐,哪来这许多话?”
    “殿下……”
    “做什么?”
    “殿下近来可是事务繁忙?”
    “不忙,怎么了?”
    “殿下……为何突然到访,又要在下和你进宫?”
    “不想说。”
    “……好,那在下不问了。”
    顾桥正襟危坐,真的没再开口说话,直至到了宫门。
    “停。就在这儿吧。”
    “殿下,离您的寝殿还远着呢?怎么就要下来了?”
    “本殿想和顾公子走走,天儿还早,我们能行的。你自去向母后复命吧。”
    迟望下了车,又遣了众人,与顾桥一前一后踏入了宫门。
    宫门打开的瞬间,倏地一阵冷风从里头冲过来,迟望身子很轻,差点儿没稳住身子。
    “原来是这种感觉……”
    一旁的顾桥目光看着前人的后脑勺,“殿下……在说什么?”
    “那些大臣上朝的时候,还有你每次进宫的时候,都会经过这儿。你没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顾桥只觉寻常。
    “孤注一掷。”迟望回过头看他,“好像进去了,要走很远,知道很远,却不知有多远,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停,还能不能出来。就好像,人把所有的家当、性命都要交付在这儿。会害怕,会觉得孤独,会莫名难过。你……没有吗?这种感觉。”
    眼前人摇了摇头,迟望只一笑,“你没有,我倒有。我从未出过宫,这是第一次。顾桥。”
    迟望郑重地喊着顾桥的名字,仿佛在诉说一种仪式感,而这仪式感,他迫切地想让他知道。
    “方才在车里,你问我近日忙不忙。不——我很闲,可却觉得很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进宫了,可我没像往常一样在宫门口等你。因为我还是气不过,气不过你说人都是一样的,气不过你说待我死后,你不会难过。”
    迟望脸上的笑意渐渐退散,继续道:“所以我不想见你。”
    顾桥听明白了,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问他“你忙吗?”别人自然而然就能猜出来他更想问什么。
    而今眼前人给了自己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他贪婪地还想让他解答第二个。
    “那殿下……为何又肯见我了呢?”
    “因为好奇呀!”
    “好奇?”
    “嗯,好奇一个口口声声说布布死了不会难过的人,怎的又在云儿即将出宫的时候送了她一只猫?”
    “……殿下……”
    “如今好奇的事可又多了一桩。”
    “?”
    迟望进顾府时,随着顾大人的步子历经了许多处,那些墙院边,角落里,都有很多食物残渣。
    顾大人道是家中常会有野猫来寻,顾桥便命厨房将那些食物撒在院落各处,方便那些猫儿。
    原是个专业户啊——迟望那时心想,对顾桥的气更就没有了。
    “不用紧张,本殿呢,向来不强迫人解释,比起这些,本殿更想知道,顾公子在这扇鲜红的大门背后寻不见本殿的日子里,可有思念本殿呀?”
    迟望还是那般俏皮,就算一月未见,性子也没养得沉闷。
    顾桥明白他是想让自己放松些。
    这个问题,不用他回答的,在他问自己忙不忙的时候,迟望便知晓了。
    “好啦!再聊下去,天可真就要黑了。”
    迟望拽着他的衣袖走过那些高耸的壁垒,于壁垒之上,年幼的少年人,只得见一片形似河床的灰蒙蒙的天空。偶有烈鸟飞过,也是一箭殒命,最终被永远地困在这深宫中的任意一处角落。或有幸被人发现,的一处埋身之地。那些不能被注意到的,则随着时间的消逝最终化成腐臭的白骨,深埋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迟望和顾桥一起成长了许久,任何事都形影不离的。
    宫人们进来又走,走了又进来,一批一批,却总能看见大皇子和顾家公子一起的身影。
    哪日某个新来的丫头只见了他们其中一人,跑回去问前辈,便知道,那是他们吵了架。
    这回又吵起来,却是二人都不肯相让的。
    “殿下既要和我冷战,便让我将貔貅带回去。”
    貔貅是顾桥送给云儿的那只猫。
    那日云儿抱着猫来找迟望,说是想他收留它。
    “顾公子一番好意,我本不愿承情,只是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跑了。顾公子生在世家,有些人事,却是不明白的。须知很多东西,都是无法替代的,布布它是一只猫没错,却也不仅仅是一只猫,就像殿下和顾公子的情谊,若是换了旁人来与殿下做朋友,想必殿下也不愿。”
    迟望不懂她前头的话,后半句却听懂了——若把顾桥比作猫,要拿别的猫来换他,迟望肯定不换。
    “所以这猫,如果可以,还请殿下悉心照顾。万不能成了第二个布儿……”
    云儿又一顿伤心地去了。
    迟望捧着小不点儿,有些难过,又有些高兴——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与顾桥之间的冷战,该结束了。
    此刻,迟望一把拎起胖猫,道:“凭什么!你每次说不过我就用这招儿,没完了是吧?貔貅一直养在宫里,也没出过远门,更何况,它的吃穿用度都是宫里的,你凭什么一句话就要将它带走?再说了,它要不适应贵府的环境,饿瘦了怎么办?啊?怎么办!”
    “殿下,这猫实际的主人,可是在下。”
    “你就担着个虚名。你把它给了云儿,那不就是云儿的了?云儿又给了我,那它就是我的。什么时候又变成你的了!”
    “给我。”
    “不给!”迟望将猫报得更紧。
    “给我。”顾桥淡然。
    “就是不给!有本事你能抢了去!”
    “殿下当真不给?”
    “真!”
    “好,那就别怪在下了。”
    只听顾桥一声令下,貔貅“喵”地一下便蹿进了他的怀里。
    “……哪有这样的!好你个貔貅!我平时是少你吃少你喝了?你竟这么对我!死肥猫!”
    “千好万好,抵不过殿下的一句辱骂。‘士可杀不可辱’,正是因为殿下平常总这样教训貔貅,它才更乐意亲近在下。何况,它这么胖,不都是殿下喂出来的,殿下却又嫌弃它,叫它怎能不寒心呢?”顾桥一本正经道。
    “你……你胡说八道!好哇,你要跟他走是吗?好,你就去他府上。我告诉你,在这宫里,你是千娇万宠,他府上,娇妻可多着呢!你去?”迟望大笑着讽刺貔貅,“还不定能不能争上宠呢!”
    貔貅瞥头缩起耳朵叫着埋进了顾桥的怀里。
    “你!你们!”
    迟望的气未全撒出来,一人一猫已然远去。
    “太——过——分——了!”
    顾桥一直向前走着,未理会后人的撒泼,“貔貅呀貔貅,我不过是想叫你配合着演场戏,你怎的还当真了?殿下说得对,我府上的猫太多了,你恐怕吃不上宫里的这样美食了。”
    貔貅听了又瞪大眼睛叫着,扒拉着想从顾桥身上跳下来,被他强行按了回去。
    “落子无悔,别以为你是猫就会有什么不同。哎呀,也不知这回,他又要同我冷战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