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舞长欢·风卷旧尘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蓝王一头雾水地听了许久,却觉得此事疑点颇多。
    当年讨伐秋山族一事确实是形势所逼,守在秋山族的兵卫回来报的是秋山整兵待戈,意图谋反,他才下令讨伐。
    回来的人又报那些人不肯缴械投降,他不得已才下令抵抗者死。
    祺后虽不信自己的族人会谋逆,可传回来的消息确实如此。她有心想要救下族人,身为一国之后,又不能行包庇之举。
    秋山一族终究被灭,祺后伤心之余一病不起。
    一些大臣又给蓝王施压,祺后不忍看自己的夫君处于两难之境,便主动要求废后。蓝王下了好大的决心,终究遂了她的心意。
    那时祺后曾对他说:“我的夫君,是我自己选的,我信你。你是蓝国的王,理应为了天下百姓着想,你不独属于我。”
    蓝王忍痛将心爱之人打入了冷宫。
    宫中耳目众多,他不能时常去冷宫里探望祺后,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遣散了宫人,自己则打扮成太监的模样与爱人相会。
    再到后来祺后身死,他伤心欲绝。
    他自然知道祺后并非是病死,当日他赶至现场之时,祺后乃是倒在血泊之中。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更无法相信那是他心爱之人——她死去了——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多年来,蓝王一直在调查祺后的死因,对外只能宣称她是病死。
    如今冒出一个祺族后人,忽而莫名其妙说杀死祺后真凶是自己?他第一反应不是想否认,而是觉得这简直荒谬可笑——他为何要杀她?他想将她一直留在身边还来不及。
    “筱棋,”蓝王缓缓开口,“你说是本王杀了王后,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筱棋漠然抬头,神情里流露出的只有恨意。
    蓝王了然,“既没有,便来说说另一桩事吧。”
    众人皆讶异不解地望向王座。
    “你方才说,秋山一族并非谋逆,有何证据?”
    这回筱棋却是有些犹疑了——怎么这昏君竟还不杀了自己,反还主动掀起当年之事吗?
    此时蓝桑枝在一旁着急地提醒她回话
    筱棋吞吞吐吐道:“我……我并无证据。只是……我父亲是当年唯一活下来的人,他告诉我,他们并没有要谋逆。”
    “你父亲?秋山一族有四大姓氏,你父亲属于哪一支?”
    定了一会儿,筱棋道:“琅……琅氏”
    “琅氏?你父亲在琅氏是……”
    “我父亲是琅氏一门的管家。”
    “既是管家,必也是琅氏信得过的人,他是如何同你说的?”
    筱棋努力回忆着她听到的,“父亲说,秋山氏向来为秋山族之首,底下人便有些骄纵跋扈,四氏手下之间多有不和,秋山佐氏便想借机联合其他三氏给秋山氏一个下马威,好叫秋山氏知道 他们能有如今,皆因大家愿意配合。有朝一日,大家不愿了,便就没他们什么事了,此事获得了琅氏首领的同意,可那苍氏首领却怎么也不肯,说是大家同为一族,当同气连枝,不应为了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谁知那佐氏当面没说什么,隔天就真刀真枪地准备起来,还没真闹出动静,又过了几日,蓝国派出的兵马就到了,说是奉蓝王之命,剿灭秋山一族,直到现在……整个秋山氏,只留下我一个……”
    筱棋几近带着哭腔道完:“父亲临终遗命,秋山一族,有仇必报,叫我一定要为族人报仇……”
    “你方才说的,本王听明白了。我且问你,你父亲确定,从蓝国去的兵丝毫没有提劝降之事吗?”
    筱棋恍然道:“没有,绝没有,若有,父亲定然会说的!秋山氏为了保全族人也定会降服……不对,他们甚至连问都没问,闯进来便杀人了。”
    听罢,蓝王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本王再问你,既你要报仇,你在夏儿身边潜伏了这么多年,这些年来,你亦有很多机会接近本王,为何选择今日动手?”
    “我……因着公主殿下——”她看了蓝桑枝,又低头哭泣,“公主殿下实在善良,对待下人从不苛责,将我视为家人。你是她的父亲……我挣扎过……可那是灭族之仇啊!”
    她又提高了音调,“我实在忍不住!”
    蓝王长叹了口气,“筱棋,你可知,你今日所犯种种,桩桩都是死罪,本王该杀了你。”
    蓝王向台下望去,女儿正哭着望向自己。
    “你是夏儿用惯了的,念在你也曾为了夏儿着想,本王今日不杀你。”
    “王上!”几位大臣从座上跳起,刚想阻拦,便被蓝王喝止。
    “够了!诸位爱卿,本王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只是今日之事牵起旧案,疑点重重,还是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谈。至于筱棋,你如今身上有这股子戾气,我也不敢将你留在夏儿身边,先行将你关押,待本王着人查清此案,再来定你的罪!”
    说着蓝王便命人将筱棋带了下去。
    “商二公子。”
    “臣下在。”
    “劳烦你将夏儿送回长欢宫。”
    “是。”
    “今日之事,本王定会查个明白,宫宴便到这儿,诸位爱卿都回去吧!”
    蓝王走时,看了一眼蓝桑枝,她似仍惊魂未定似的,捂着胸口跪在地上。
    “殿下,我送你回去。”
    商乔想要将人扶起,蓝桑枝并未给他机会,起身快步向长欢宫走去。
    商乔想要跟着,她破天荒地历声道:“二公子,我回长欢宫还有私事要处理,请莫要再跟着。”
    这语气倒让商乔有些措手不及,“臣下只是想……”
    “不用,二公子,我没事,我会保证自己平安无事地回到长欢宫。父王母后心里想的什么我都明白,只是我对二公子无意,还请公子别在我身上耗费了光阴。”
    说完,蓝桑枝扬长而去,留下商乔怔愣在原地。
    刚入宫中,蓝桑枝便大叫着阿七的名字,宫人们皆看着往日心平气和地公主如此生气地找着人,心道出了何等大事。
    阿七却是病殃殃地出现在蓝桑枝身后。
    “你去哪儿了?”
    阿七低着头不出声。
    “我问你去哪儿了!”蓝桑枝提高了语调,语气里全然是愤怒。
    “跟我进来!”
    众人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阿七仍如行尸走肉般挪动着。
    关了殿门,蓝桑枝再也抑制不住,一把扯过阿七的衣襟,又将他推开。阿七虽瘦小,却也不轻,还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说过,我会帮你,我说过的!现在怎么回事儿?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儿?为什么筱棋会出现在那儿?为什么筱棋成了秋山族人?你说呀!”
    阿七坐在地上,不知点头还是摇头,许久,才从口中冒出来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开始啜泣起来。
    “你们入宫前的身世我都一清二楚,筱棋的祖上便是蓝国人,你告诉我,她怎就突然成了秋山族人?又能在宫宴上将那些你告诉我的事说得一清二楚!”
    蓝桑枝蹲下去拽着阿七道:“是你!我不让你行刺,你不愿意,你前日又说那些奇怪的话,我以为你还是下定决心要做,结果你反悔了?你怕死?所以找了筱棋做你的替死鬼!”
    阿七疯狂地摇着头,低噎着说:“不!我没有!我没有!我……”
    “没有?你没有吗?那你倒是说啊!她如今被关押着,生死难料。难道不是因为她喜欢你,你才利用她!”
    “不!不是这样的!我喜欢她!怎么会利用她!我……原本是打算在宫宴后王上回宫的路上动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为何冲了出来。”阿七想到了什么,“我想起来了,昨日她突而也对我说了些奇怪的话,现在想来,倒像是……像是……”
    “说啊!”
    “临别之言……”
    蓝桑枝仰头往凳子上一坐 ,幡然醒悟,“千方百计想瞒着的事,有时候总会露馅。她怕你死,更怕你真的杀了我父王,所以才甘愿牺牲自己,为的只是当众将你秋山一族的冤屈叫出来……哼……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保住她,又该怎么保住你……”
    阿七爬起来跪倒蓝桑枝面前,央求道:“公主之恩,阿七永世难忘,阿七死不足惜,筱棋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请公主救救她!我……我可以自首,我去向王上自首!”
    “住口!你去自首?怎么说?说筱棋不是秋山族人,你才是?你信不信,那样的话,你们两个都得死!”
    “我……”
    “你出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在我想出方法之前,你若还敢轻举妄动,我就立刻暗中处死筱棋!”
    “我……我不敢。一切都凭公主殿下吩咐。”
    阿七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蓝桑枝心里没有底——一个弑君之人、谋逆一族后人,该以怎样的理由才能活下来。
    刚才宴席上那些大臣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她无从下手。
    不过整件事情还是颇有疑点,她曾亲眼见父王杀了祺后,为了不落人口舌,父王在宴上矢口否认并不奇怪。可他为何不干脆杀了筱棋堵住悠悠之口呢?
    或者说父王觉得筱棋背后还有主使,想通过筱棋引她背后的主谋现身?是了,方才筱棋的说辞漏洞百出,很难不引人怀疑。
    不过父王表现得实在太过于镇静,面对筱棋的指控,他没有一丝慌张,甚至对于当年的事情倒像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知情——一个人真能装这么好吗?
    装得再好,也抵不过蓝桑枝见到他杀人的那双眼睛。
    当年蓝桑枝去挑长欢宫的宫人,一眼选中了阿七,阿七没有复杂的身世,就是托了关系被人卖进宫的。
    后来阿七总盯着蓝王宫殿的方向发呆,蓝王每进长欢宫,阿七就恶狠狠地盯着他。
    这一举动终是被蓝桑枝发现了,蓝桑枝一定要他说出实情,否则就将他卖到任人蹂躏的奴隶场去。
    那地方阿七见人进去过,却没见出来的。小小年纪他自然是害怕,便道出了实情。大概同筱棋说的不差,不过他不是被人卖进来的,而是父亲托人将他送进来的,为的就是要他伺机刺杀蓝王。
    他与父亲也在他进宫之后断了联系。
    他会道出实情,还是念着蓝桑枝的好,以为她至多赏一顿板子将自己赶出宫门。
    谁知蓝桑枝道:“你忍忍,我会帮你。”
    阿七强烈怀疑自己的耳朵,那几个字却是很清晰地入了他的耳,又入了他的脑里。
    她道:“总有一日,我会为你族昭雪,但是等待和忍耐是必须要经历的。”
    阿七想着这公主是心善到要大义灭亲?
    却听蓝桑枝又道:“我……自然是不能帮你杀我的父王,但我答应你,秋山族一案,我早晚会查清楚,还你们一个公道。”
    那时的阿七只是呆呆地点着头。
    再大些,这仇恨便也越来深刻。他逐渐意识到,什么昭雪?只要将人杀了,所有的委屈便也能讨回来——以命抵命,才是真正地报仇。
    于是他终于按捺不住,下定决心要在折桑节动手。
    他死不足惜,心中却有不舍之人,一个是蓝桑枝,一个便是同他一起进宫被蓝桑枝选中的宫人筱棋。
    思虑良久,阿七终于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蓝桑枝。蓝桑枝这回却是没有劝阻他——仇恨这样的东西,绵延了那样长久的时间,劝阻得了一时,却终究拦不住。
    蓝桑枝很清楚这一点。
    如若动手,要么蓝王死,蓝桑枝作为长欢宫的主人自然脱不了干系。要么行刺没能成功,阿七被当场抓获,那么自己也会被问责,甚至会被质疑是主谋。
    总而言之,这是场死局,在这局里,蓝桑枝、阿七,甚至是整个长欢宫,都有可能成为陪葬之人。
    所以那日,蓝桑枝忽而迫切想要出宫——她若能选,绝不生在王家。
    她想看一看宫外的世界,看看寻常百姓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看看他们是如何过节,看看这世间还有怎样的热闹。
    她见到了,便也无憾了。
    只是那时的她不曾知道,世事复杂,她若未历过这一遭,也养不成这等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