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蛮娘吟·儿郎归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御书房里,皇帝正对伶城水灾一事询问几个儿子的看法。
    皇子们都互相推让,唯有宁王,秋幽王,和亘王站出来请命亲去赈灾。
    宁王是长子,更是个好孩子,做事永远冲在几位皇子的先头。亘王虽意在乡野,却怀有仁厚之心,他知身为皇子,理应为百姓谋福祉。
    而秋幽王,更是心系百姓。
    秋幽王江寒,乃皇后王氏之子。王氏是与皇帝并肩打下江山的女人,她不仅是皇帝的正妻,也是皇帝的心中所爱。
    因而秋幽王也是众皇子中第一个且唯一一个拥有自己封地的人。
    那处便在巫城,当初皇帝给了众多城池让江寒挑,江寒一眼便挑中了巫城。巫城是枫梧国极北之城,亦处于与他国之边界。
    皇帝没想到他会选那里,赐封地是他同皇后商量好的,想着让江寒去历练历练,可孩子若跑得太远,父母不在身旁,也总是不放心。皇帝给他指了几处位置极佳的城池,他都未曾心动。
    后来王氏对皇帝说,既是历练,远些也好,离得太近,恐江寒会生依赖。巫城那地紧邻异国,诡秘莫测,更能锻人心魄,练人胆识。
    皇帝思量着也有些道理,便不再阻拦。他又想着等孩子再大些再将人送过去,江寒又是不依了。
    “父皇,儿臣已经长大了!”
    于是,十岁的少年便就此远离都城,远离最亲近的父皇母后,在那极北之地一待就是八年。
    而今孩子刚回来,皇帝想多留他在身边看看。
    “寒儿,你刚回来,又受了伤,此事便交由两个哥哥去罢。”皇帝看着儿子眉间的疤痕,有些心疼。
    “父皇不必担心,儿臣的伤已尽好了。巫城势低,常有水患,儿臣处理此类水灾已经得心应手。父皇近来身体不适,大皇兄还需留在京中为父皇分忧,三皇兄又不会武,怕是经不起短时间内的脚程风波。如今伶城治水一事刻不容缓,还请父皇下令,许儿臣前去治水赈灾,儿臣定不负所望。”
    皇帝叹了口气,“你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看来不让你去,你也坐不住。”
    皇帝下了旨意,命秋幽王前往伶城治水。
    “寒弟,你为何不让我随你一同去伶城赈灾?”
    “皇兄,如今父皇身子骨不好,京中事务还需你多操劳。”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中宫之位随时有可能换人执掌,这也是其他皇子为何没有主动提出要去赈灾的原因。他们一定要留守宫中,才能有夺权的机会,天知道赈灾要多久。
    “你也可以留在京中替父皇分忧,那伶城虽不比巫城路途遥远,可巫城回云城一路之上,你都遭遇凶险,此行恐怕也难免遭到埋伏,若我与你同行,还能保护你。”
    江寒拍着宁王的肩,笑道:“我的好皇兄,你的武艺,还不及小弟呢。若你真同我去了,遇上强敌,只怕我二人性命皆难保住。况且京中事务我哪有你熟悉啊?因此,你固守京中,照看好父皇,我呢便去赈灾,解救伶城百姓。咱们里应外合,一同将这枫梧国治理好,日后传扬出去,也算一桩美事啊!”
    “你真这么想?”
    “当然啦!”
    宁王的目光忽然黯淡下去,低语道:“可父皇终究中意的是你。”
    他的声音极其低沉,江寒没有听清,“什么?皇兄你刚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宁王回过神来,“我是说,你刚回来,父皇定然舍不得你。如今你又要出门,还有母后。”
    宁王的话倒是提醒了江寒,他得去和母后告个别。
    江寒到的时候,王氏正在歇息,他等了一会儿。
    “近日怎么来得这样频繁?”王氏拖着沉重的脑袋,慢悠悠走了出来。
    自江寒回城后,几乎日日都来请安。
    “怎么,母后是不喜爱儿臣了么?竟觉得儿臣烦了。”他走上前扶着王氏坐下。
    看着江寒娇嗔的样子,王氏无奈笑道:“你呀,你呀,在外面待了那么些年,按理说该变得持重了才是,怎么越活越像个小孩子?”
    “儿臣本来就是母后的孩子,也永远都是母后的孩子。”
    王氏拉起他的手,“好孩子,我听说了,你要去伶城救灾,可是来同母后的告别的?”
    王氏刚醒,宫人便将圣旨念给她听了。
    江寒点了点头,“嗯。此番前去,恐有诸多危险,儿臣……”
    “傻孩子,还记得你十岁前往巫城那年,母后是如何叮嘱你的吗?”
    江寒当然记得。
    彼时,皇帝拿出的图纸上有许多城池的名字,他未曾找许久,便在图纸的上端看见了“巫城”的名字。手一指,他便成了那里的王。
    可江寒并不想去那极北之地,只因此前母后告诉他,要去,就去最远的地方,远离皇宫,他才能活得更久。
    在这方面,王氏的目光是长远的,远胜过皇帝。她与皇帝虽然恩爱,可皇帝毕竟只有一颗心,要处理国政,要应对后宫,始终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也正因为他们相爱,他们的孩子才更容易陷入危险。皇城之中,人人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若费劲心机还是得不到,便只能耍阴谋诡计。皇位只一人能坐,皇子却众多,倘若最后只剩下一位皇子,皇帝是不是就没得选了。但不论如何,最先要解决的,自然是最受宠的那个。
    因而他们商量着将孩子送出去,远离皇城,便能不受其扰。皇帝的心思,尽于王氏心中:皇帝会把孩子送出去,但不会舍得任其放逐。于是她早早地和孩子通了气,为他选了那座城。
    临行前,她对他说:“放你去,是为护你。可总有一日,你会归来,到那时,你便只能自己护自己了。”
    十岁的江寒什么都不懂,他不懂为何自己的父亲是一国之君,母亲是一国之母,却非要送他到那样偏远的地方才能保护他。十岁的江寒又什么都懂了——他留在皇城,会死得更快。
    于宫中其他皇子而言,江寒有封地是一种殊荣,是皇权宠爱的象征。只有江寒自己知道,那是流浪,是放逐,是亲情离别,是家无可归。
    后来长大一些,他才明白母后的用意。
    江寒再次点头回应,“我记得,母后,孩儿会好好保护自己,活着回来见您。”
    王氏欣慰一笑,“好孩子,你长大了,父皇母后不可能事事都帮你盯着,这路,终究是要你自己去闯。能走到哪一步,全凭你自己。”
    江寒不住在宫中,这也是王氏的意思:在宫里要杀一个人,远比在宫外要容易得多。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也是王氏不希望江寒常出现在宫中的原因。身为母亲,又怎会嫌弃自己的孩子烦呢?若是寻常人家,她巴不得孩子时时刻刻在自己跟前转悠,更何况江寒十岁便离她去了,她怎会不思念。
    离开之前,江寒还想见一个人。
    他又去到了那座空谷,那方小院。
    于青娥不在家。
    江寒四处转悠,又转回了他救她的那条溪边。他好像有些想起那日情景,她一直叫着他,他却醒不来。她的力气真大,略微一托,自己沉重的身子就在她背上了。江寒不禁笑出声来,直到现在他还是很惊讶。
    流水之声微转,他又想起她的歌声,难听得很,可她总不以为然的,依旧卖力地练习,模样倒是可爱。
    还有她给自己讲的蛮娘的故事,他曾告诉她,若他为君,定不会如故事里那皇帝一般薄情。人这一生,总应去追求心中所爱,什么哑女,歌女,若真爱一人,岂会在乎这些。
    “江寒……”
    江寒回头,那人正瞪着一双大眼盯着自己。
    “怎么这般惊讶?”江寒咧嘴对她笑着。
    她没有回答,默默朝他的方向移过来,许久,才走到他的面前。
    “你……过得还好么?”
    在这之前,于青娥想问他的话有很多,比如他为何不告而别,现在又为何回来。她还想揍他一顿,说什么报恩,哪有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临出口,却是问他是否安恙。于青娥在心里取笑着自己不争气,仿佛他出现的那一刻,那些问题都不重要了,只因为——他又出现了。
    “很好。你呢?”江寒问。
    “伤呢?伤口的疤都好了吗?”于青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着自己的。
    她看到江寒眉间的疤还在,便想起他身上的疤。她觉得可惜,毕竟他是那样貌美的少年,即便眉间有那道疤,他依然是。
    江寒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只有眉间这一处,其他全好了。”
    “那就好。”于青娥微笑着走过他的身旁,背对着他道,“你既走了,又回来做什么?怎么?舍不得这里的风景?”
    江寒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生出些难受来,仍轻轻一笑,“是啊,舍不得。”
    那背影的语气里满是轻松,“哦,那你是舍不得这山,还是舍不得这水?又或是,你舍不得我的歌声?”
    说着,她又转回身直面他,“我可以再唱一曲给你听啊!要听吗?”
    她本只是调侃,谁料那人应好。
    她知道他很听不惯自己的歌声,之前为着要赢赌局,逼着他给自己做听众。而今他竟也不抵抗,反让她有些错然。
    于青娥便唱起来,还是那曲《蛮娘》。
    江寒还如从前那般坐下来静听。他觉得她大有进步,以前她只是唱,现在她的歌声里好似多了些什么,江寒说不上来,那多出来的东西让她的声音变得沉稳了一些。微风和着霞光照拂着她,发丝被掀起,于风中飘逸,江寒看见了一个柔软的发着光的于青娥。
    一曲罢,江寒鼓掌。
    “看来你赢了赌局之后,并未懈怠练习歌声。”
    “那当然了,我突然觉得唱歌这事儿还挺有意思的。”说着于青娥也坐下来,忽然,她想起什么,“等等,你怎么知道我赢了赌局?”
    江寒一时语塞,很快转过弯来,“那当然了……你的歌声如此动听,自然是能赢的。再说了,你要是输了,恐怕就不在这儿了吧?”
    “为什么?”
    “你不是说输的人要付给对方一锭金子吗?你若输了,自然只能将于家卖了抵债了。”
    于青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她不曾起疑,江寒又问回他刚才的问题:“近来……你过得如何?”
    于青娥看着他,愣了一会儿道:“挺好的啊,一切都好。”
    说着她不自觉看向自己的腿,那伤是江寒走的那日有的,如今裤脚下面还有些未消淤青。
    看她如此轻松,江寒只好愣愣地点了点头。
    “说正经的,你究竟回来干嘛?该不会又想蹭吃蹭住吧?”
    于青娥忽然凑近他的脸,眯着眼睛显露出一副怀疑的神情。
    “我……就是舍不得这里啊,顺便……回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你……是我的恩人嘛,这看看恩人过得好不好,也是理所应当的嘛。”说着江寒扭转了身子面向溪边。
    “算你懂事。不过我才不需要你看呢,我一个人过得很好。”于青娥不禁加重了语气。
    江寒依旧麻木地点点头。随后他又望见了水里的那副面孔,有些失意,“我……要离开云城了。”
    于青娥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是失落,是悲伤,不过她很快掩盖住,淡淡道,“不回来了?”
    江寒摇了摇头,“不知道。”
    尽管和母后保证自己一定会活着回来,可究竟能不能留住性命,他真的无法确定,所以,他也不能给于青娥一个准确的答案。
    “你会死吗?”
    江寒满脸震惊。
    于青娥不是傻子,她救他时他便是经历了生死之人,如今他的情绪又这般低落。这世间只有一种人不知自己的归路,那就是连自己的生死都难料的人。
    她从不问他的家世背景,不问他是如何受伤,不问他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可是这回,她想知道,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只问他会不会死。她却又明白,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不过她希望他活着,她问他,只希望他告诉自己,他会好好活着,至于回不回来,倒是次要的了。
    二人互相注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江寒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坚决笃定,“会!”
    于青娥才绽开了笑容,那笑容,于微波之中荡漾开来,随着鱼儿的游动渐渐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