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蛮娘吟·友长兮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江寒刚出城,翁卿就追了上来。
    “做什么?”
    “自然是陪你一起。”翁卿语气平淡。
    “胡闹!”江寒有些生气,在这云城之中,翁卿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想他因自己涉险,“你可知此行凶险……”
    “正因凶险,我才更该与你同去。”翁卿打断他,严肃道,“朋友不就是要携手并进,共面风雨吗?你不让我去,除非,你不认我这个朋友。”
    江寒哭笑不得,便只能暂时随他去了。
    翁卿再次醒来时,只见娇娘。
    “公子,你醒了!”
    娇娘快步走至床榻边。
    “娇娘?我不是……怎么会在这儿?”
    翁卿有些懵,他明明已经出了城,江寒也没有拦他,他为何又回到了善月馆。
    稍时,他顿然想起他们曾在铺子里歇脚喝茶的情景。
    “公子不记得了?我们发现您时,您便在善月馆外了。”
    翁卿苦笑,那个人终究不想累及自己。
    “公子不是说要同秋幽王一起去伶城吗?看来王爷还是希望公子能够留在京中。”
    翁卿没说话,只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是好。
    “而今公子打算怎么做?要追上去么?”
    “他们已行去甚远,怕是追不上了,即便是真遇了难,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既不想我跟着,那我便为他守好这城。你且去选两队侯府精兵,卸甲乔装成商队追上去,”翁卿抬眼望向窗外,乌云已成倾倒之势,他缓缓道,“但愿……来得及吧。”
    近日,于青娥心中沉闷,似有一块坚石堵于胸前,时不时便会抽痛。
    刘先生并未从她身上瞧出什么毛病,想她恐是受累了,便让她休息几日,别太过操劳。
    算算日子,江寒已离开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于青娥时常想起他。她还记得那日他给她的答案:不会。
    他说不会,那便不会。
    于青娥又觉得自己可笑,本就是陌路人,日后也许不会再见,为何脑海中总会浮现他的脸?她会想起他浑身是血的落魄样,也会想起他第二回来时清贵干净的装束。而他的脸,永远都是那般遮不住的俊俏。
    可想念他,并非于青娥所能控制。
    吃饭时,他就坐在她的对面,夸她手艺好,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农忙时,他一会儿拿着镢头,一会儿举起割刀,总是要她示范许多遍,他才敢下手。她乐着取笑他,堂堂七尺儿郎,竟在这些小小的农具面前失了阵仗,况他身上还有些功夫,他也只是尴尬地笑笑。
    坐在溪边,江寒也总出现,会和她一起“照镜子”,安慰她面貌并非一个人的全部。她会唱歌给他听,他就夸她有长进。
    于青娥的生活里没有江寒,也不该有江寒的,却好像处处是江寒了。
    她方有一丝丝体会到“男女之情”这样东西,她找其他蛮娘们解惑,她们笑着告诉她,这是一种毒药,无解。她便只能带着这种毒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日子过得没有从前那般惬意舒适了。
    她还是希望江寒能回来——如果他能活着的话。到那时,也许她会将自己中毒的事告诉他,然后问问他是否也中了毒。
    这日,于青娥照常去云城卖柴火,听到一桩大事——对云城百姓来说好像是大事。
    说是秋幽王在伶城赈灾,当地百姓发动叛乱,秋幽王不幸殒命。
    “秋幽王可是圣上最宠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得了封地,固守异乡八年,听说是个精明强干,仁厚节俭的好王爷,真是可惜了!”
    “是啊,”那人压低了声音,“我还听说啊,圣上有意要传位于他呢!”
    “你们怎么知道?”
    “我有个亲戚就是秋幽王的部下,一直跟随在他身边,说他把巫城治理得很好,巫城的百姓都敬他得很呢!”
    听到巫城,于青娥有了些兴致。江寒曾和她提起过这个地方,他提起那里时总面露喜色。他不曾同她说自己的身世来历,却愿意向她描述那座城,对那里,他总津津乐道。
    “巫城,是不同于京都的。”
    “那是和蛮娘村一样的地方么?”
    “也不是。那个地方有着和蛮娘村不一样的景致。人都说那里云波诡谲,一开始我到那儿时,也以为然,后来发现,那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城,只因那里有许多巫师,他们会各种各样的秘法,才使得人们以为那是怪诞之地。他们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在保护自己。那里的百姓,亲和,善良,热情,虽比不得都城富庶,却也家给人足,如登春台。尤其到了晚间,巫师们会在街上表演,大家会一同围着篝火跳舞,万家灯火亮如白昼,欢歌笑语共渡良宵,他们不曾有芥蒂,不曾吵闹,只会手拉着手共同享受这热闹,如有人要加入,他们只会更高兴。若有一日,你也能见到那般场景,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于青娥被他说得心动,便深深记住了这座名为“巫城”的城。
    而今百姓们口中正议论着那巫城之主秋幽王,她也生了几分敬重,这位王爷能将巫城治理得那般好,定是不错的,可惜就这么死了。
    正在路上走着,几辆马车急驰而过,那为首的骤然停住。于青娥回头正对上他的脸,是翁卿。
    “于姑娘?”
    于青娥看他这架势,一副“我要去吃人,正巧碰上你”你的模样,心道不好,她将要跑,又被他的手下拦住。
    “真倒霉。”她喃喃道。
    “于姑娘为何见了我就跑?”
    “那还用问嘛!你这个恶霸!”于青娥回身指着马上的翁卿道,“大街上骑马,不顾他人死活,这是要去杀人吧?算我倒霉,又撞见你,我就不信,你敢在大街上动手!”
    翁卿本疑惑的脸放松下去,又露出愁容,“我这样子,很像是要去杀人吗?”
    “你自己觉得呢?”
    “是啊,我现在的确是很想杀人。”
    望见翁卿冷厉的眸子,于青娥不禁往后退了退,却听他又道,“不过,我方才叫住你,是有样东西要给你。”
    翁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给她,是一块木牌,两面皆刻着画像。
    “这是……这是我么?这又是……”
    翻转过来,于青娥愣了。
    那另一面,是江寒。
    “你应该知道是谁给你的了吧?好好收着。”说完翁卿又疾驰而去。
    于青娥才反应过来要去问他什么,只听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若想知道一切,去善月馆等我。”
    于青娥只是拿着木牌怔在原地,她又想起了江寒。本是艳阳之天,忽而刮起寒风,仿若真要把人吃了。
    翁卿到大殿之时,众人皆在等着了。
    “臣参见圣上。”
    皇帝正撑着脑袋坐着,他的病已是很严重了,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气力,“翁卿,你来啦。”
    刚失了爱子,皇帝作为一个父亲的沧桑之感更加醒目,可他是皇帝,不能当着众大臣落泪,此前他已抱着王氏哭了多回。
    “秋幽王的事,还请圣上节哀。”
    皇帝颔首,“寒儿去了,伶城一事还未解决,炎儿提议让卿过去,卿可愿去伶城善后?”
    翁卿微微皱眉,侧首瞥了一眼旁边的人,回道:“宁王如此看重臣,臣定当不辱使命!”
    “好!翁卿,听说当地百姓发动了叛乱,翁卿要小心。”
    “是!”
    出大殿之时,翁卿的眼中满目森冷。
    他早就提醒过江寒,江寒因为自己过于轻信他人而丧了性命,如今便轮到他翁卿了。这世上除了江寒,没有人知道他是他的人,除了……宁王——江寒最信任的兄长。
    翁卿,前玄策侯之子。老侯爷曾随着皇帝皇后征战沙场,同他们是好友。当年他与皇帝二人为了王氏也是争夺了一番,只不过后来王氏选择了皇帝。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皇帝的心意本就是要将皇位传给江寒,而玄策侯也起誓,会世代守护他与王氏的孩子,这不仅是作为臣子,更是作为朋友的承诺。
    老侯爷死前,也是这么叮嘱翁卿的。他是怀着对那段美好时光的记忆死去的,当时的翁卿就已知道,辅佐江寒,是自己的宿命。不过他也愿意,因为在他看来,江寒是他的朋友。
    八岁那年,他进宫,打碎了莫瑶公主的琉璃花瓶,即便不死,也难逃一顿板子,是江寒替他顶罪。虽是皇子,公主也不打算放过,仍是给了他一顿板子。
    翁卿已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度过的,虽板子打在江寒身上,可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是他。老侯爷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第一次于宫中,于江寒面前落下了泪。
    “我是皇子,他们下手怎么都会顾及,若是你,便不一定了。”
    饶是江寒这般安慰他,却无法掩盖自己身上被打出的血迹。后来老侯爷带他去宫里探病的时候,江寒还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江寒见过翁卿最脆弱的一面。
    十岁,翁卿被老侯爷要求演一场戏。在这场戏里,他的角色是个纨绔子弟,一个暴虐,残忍的恶霸,这戏要从十岁演到江寒登基,如若最后江寒不能登基。那么老侯爷要求他,尽可能,将这戏演上一辈子。要让人惧他,畏他,他的危险才能稍减,为了活命,他必须忘掉原来的自己,抛弃那个温柔善良的翁卿,躲在面具之后,成为一个没有软肋的人。
    于是,他的命运,江寒的命运,便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一个十岁的孩子。
    后来,他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叫他那么做,因为就在那年,父亲病逝了。他哭了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里,一直都是江寒悄悄地在陪着他,安慰他。上苍并没有留给他太多悲伤的时间,后来他不再哭泣,因为没有人会再安慰他。
    江寒走了。那一年,他同时失去了父亲,挚友,和自己。
    送别那日,他与江寒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场割袍断义的戏码——这也是皇后和老侯爷早早商量好的。
    此后,云城之中,便多了一个恶霸翁卿。
    八年来,他常想起挚友,总觉这世间除了老侯爷,无人再会对他那般好,他自然要好好保护这位知己。
    “哪怕是为他送命?”娇娘曾如是问他。
    他道是。
    救伶城,是江寒生前最后的愿望,他要替他完成。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他要做完,谁杀了江寒——他便杀了谁。
    于青娥已被娇娘催着喝了好几杯茶。
    “茶能静心,姑娘多喝几杯。”
    “你是那日的……”
    于青娥想到那日自己说她的歌声没有蛮娘们唱得好听,虽是实话,可如今这样坐在此处与娇娘共饮,还是有些尴尬。
    “那日姑娘的歌声,的确令人大开眼界。”娇娘笑着调侃她,又去给她添茶。
    于青娥的眼眸垂落,进而失神。
    “姑娘这是怎么了。”
    “刚才,恶霸把这东西给我的时候,我便想起来了。”
    娇娘瞟了一眼桌上那木牌,又问:“想起什么了?”
    于青娥沉沉吁了一口气,“我的歌声嘛,蛮娘们说了,尽量还是别在外人面前展露。可那日我赢了,”她拿起木牌,注视着那上面的人,“大概是他的安排吧?”
    她抬头去望娇娘,想要一个答案,却听见了脚步声。
    “姑娘的问题,还是让我家公子来回答吧。”说着娇娘退了出去。
    翁卿不动声色地坐下,喝了一口茶。
    于青娥看着他,等着他出声。
    “那人说过,姑娘是个聪明人,姑娘都猜到了些什么?”
    “你是他的朋友?”
    “是。”
    “你不是恶霸?”
    “是。”
    “那日赌局的结果,是他安排的?”
    “是。”
    “你是侯爷,听命于他,所以他的身份……或是皇子吗?”
    今日善月馆不开门接客,房内静谧无声。
    翁卿缓缓道,“是。”
    于青娥的表情渐渐扭曲,自嘲一笑,不敢再问下去。那人说他要出城,他说他不知归期,而城中百姓纷纷议论的,恰与他对上:巫城,王爷,出城,还有死亡。
    “他回来,麻烦叫他来找我。”
    她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背起竹筐要走。
    翁卿感到不可思议,“姑娘既已猜到这一步,便该知道,他回不来了。”
    “不,他会回来的。”她转身看向翁卿,“他答应过我。”
    翁卿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竹筐也消失在门后,本已凐灭的那丝希望又在心中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