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蛮娘吟·歌声踏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菜花开得正盛的时节,江寒走了。
    天方破晓,于青娥便醒了,蛮娘村没有闲人。
    桌上只有一张字条:于姑娘之恩,他日必当相报。
    于青娥自嘲般一笑,鄙夷自语:“哼,还真是无情,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
    说着,于青娥又去厨房忙活了。
    她想起近日江寒总是独自坐在溪边的身影,一直愁眉不展,缄口不言。
    那日,她问他,“你是要走了吗?”
    他只是看着她,未曾答话。她便明白了。
    只是没成想,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悄无声息地,仿若他不曾来过蛮娘村,不曾来过于家小院一般。对于青娥而言,这不是离开,而是消失。难道他还怕她会挽留他不成?
    于青娥才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呢。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的很好,江寒本就是横插进来的。他不是蛮娘村的人,总要走的——这一点,于青娥早就明了。从她见到他,便知他是个不凡之人,如他那般的人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只能在心里为他祈祷,祈祷他别再被人追杀,别再受伤,别再跳崖。
    至于报恩?谁要他报恩?于青娥可不稀罕。蛮娘村的人们向来善良,不吝对他人施以援手,却从未指望别人能记得自己的恩情,他们救人,只为着心中道义。
    晨间雾气浓重,氤氲的云霭笼罩了天空,锁锢了山谷,蒙盖了田野,也围困了于家小院。白雾朦胧,世间苍茫一片,蛮娘村内,只听得虫声鸟声风声,不见其物。
    “什么鬼天气!”于青娥的眼睛也被这雾气遮蔽,她骂骂咧咧去点火,却是点了七八次,才成功燃起灶火。
    夏日雾霭弥漫于天际,本就令人烦忧,一大早的虫唤鸟鸣更令于青娥觉得聒噪。微风吹来一片花瓣,飘过她的鼻尖,她刚闻见一丝残留的馨香,那花瓣就又不知被风儿带到哪里去了,那一瞬,仿佛她的心也随之堕入了云雾中。
    日高三丈时分,云雾全然散去,蛮娘村之万物如从萧凉回至暖春,生机重现,一派祥和。
    于青娥受了伤,捆柴火时不小心砸了脚。
    “还真是诸事不顺。”她又愤愤自语。
    刘先生闻言只是笑着问了句:“那位小郎君走了?”
    于青娥不知刘先生为何突然提起江寒,“他又不是这里的人,伤好了也不必待在这里。”
    刘先生不再说话,收拾了药箱便回去了。
    于青娥依旧每日里坐在溪边,对着空谷高歌。
    她一直在练的那首曲子,名唤《蛮娘》,词是这般:
    潺潺水儿顺流下,靡靡之音绕山梁。
    谁家女娃一曲歌,儿郎山间诉凄凉。
    涓涓水儿逆流上,袅袅之音漫天扬
    谁家姑娘一曲歌,郎君山头定风波。
    蛮娘呀蛮娘,为谁辛苦为谁甜;
    蛮娘啊蛮娘,只活一世莫悲伤。
    蛮娘呀蛮娘,乐得山水,自在;
    蛮娘啊蛮娘,困于情爱,悲怆。
    于青娥觉得这蛮娘词有些矛盾,只描述了情爱之事,却无半点儿蛮娘的痕迹,不过这是母亲教她的曲子,母亲和她说过这其中的故事:
    一皇帝无意与一农家女相识相爱,将她纳入宫中为妃。那农家女擅歌,每当皇帝烦忧之时,总能用歌声为其解忧,因而独得恩宠,盛极一时。后宫中人皆是富家贵女,哪里容得一小小的农家之女独占圣宠,于她的日常膳食中下了哑药,此后她再不能高歌,更不能说话了。
    后随着皇权势涨,皇帝与农家女二人之心逐渐离散,她不能再为他吟出解忧之曲,而那皇帝也不再宠爱她。农家女最后也抑郁而终。
    每每想起这个故事,于青娥总要感叹世事无常。当她将这故事讲给江寒的时候,江寒却反驳了她:“并非世事无常,只是人心易变罢了。”
    他道那农家女并无任何错处,只因爱上一人而落得凄惨的下场。罪魁祸首便是那君王,明知农家女的身份,仍一意孤行纳她为妃,却不能护她安好。农家女哑了,对他而言便是没了利用价值,他便将她抛诸脑后。这般冷血无情之人竟也能登帝位。
    于青娥听完颇有些感慨。
    而今江寒不在,再没人听她的歌声了。但没有江寒,她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就像从前一样。
    她不过回到了一个人生活的那时候——没有认识江寒之前的日子。仿佛自己从不曾救过江寒,江寒也从不曾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可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儿。这一块儿缺失,尤其当她在田间农忙或是在她对山而吟的时候,会更加凸显。
    蛮娘村还是那个山明水秀,众芳摇落的蛮娘村。可于青娥突然觉得这里也没有那么美了。
    于青娥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孤独,她落寞,甚至有些悲伤。
    一个常生活于静谧之中的人,突然尝到了热闹的滋味,并渐渐习惯了这热闹,忽而某一日,这热闹消失,她将再一次跌落进一个人的孤独世界时,总会有千般不适应。那时候的世界,于那人而言,倘或是一方深渊。
    于青娥还常去请教蛮娘们,以练习歌声。蛮娘们总是调侃她:“你救回来的那位小郎君呢?”
    于青娥也总装作无事一般,反问他们什么小郎君,仿佛江寒真的没有出现过一般,不过这一切只是表象,至于心境如何,终究只有于清娥自己的内心才有答案。
    和翁卿约定的赌期终是到了。于青娥如约来到了芳月馆,而翁卿也早已带着人在此等候着她。都城百姓对赌约一事皆有所闻,纷纷至芳月馆前围观。
    于请娥长舒一口气,便上台吟唱起来,声音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鼓掌欢呼,一群蝶儿忽然飞至台前,在于青娥的身旁环绕。
    翁卿大惊失色,这女子的歌声竟真如天籁之音。
    赌局,是于青娥赢了。
    她拿着那锭金子走在路上,感觉整个天气都变好了,这还是江寒消失之后,她头一回心情如此舒畅。今日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不过她也疑惑,难道自己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吗?她想起台上翩翩起舞的蝴蝶,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确是勤奋练习了,可众人的反应太夸张了些,还有那个恶霸翁卿,竟那么爽快就认输了。
    翁卿的蟾宫如约换了名字,那是于清娥给起的,名“善月”。
    “公子当真要换名字吗?”娇娘道。娇娘便是那日花赛赢了的歌姬。
    “牌匾都做好了,不挂也是浪费。再说一言既出,既输了自要遵守诺言。”翁卿淡淡道。
    娇娘给对面的人倒了一杯茶,笑道:“公子是纨绔子弟,是这云城的恶霸,不遵守诺言,应当更符合公子的心性吧?”
    “这不一样。”
    娇娘皱眉,她不明白翁卿的意思。
    翁卿笑道:“此女心性善良,那日能当众为不公之事鸣不平,我们又如何能毁了她这份心意呢?”
    听罢,娇娘展开笑颜,“原来公子是起了怜悯之心,那姑娘怕是到现在还迷糊着呢。那日她信誓旦旦,我还真以为她有一副好嗓子,后听来却是一言难尽。”
    翁卿举起茶杯,也去回忆那日情景,于青娥的歌声果如那人所言——震耳欲聋。
    他抿了一口茶,嗤笑一声:“有心便很难得了。”
    自然在短短的时间内,于青娥是练不出好嗓子的。至于百姓们为何高呼鼓掌?那是因为他们本就看不惯翁卿独霸一方的行事作风,所以于青娥唱得如何并不打紧,他们只是不想蟾宫赢罢了。
    况且那日围观的人群里,更多是翁卿安排的人,蝴蝶当然也是他命人弄来的。
    翁卿做这些,一来是因为他本就觉得这女子心地善良,二来是他答应了江寒。
    于翁卿而言,这世间了无生趣,云城之中你争我斗,更没什么意思,可只要和江寒扯上关系的事情,总能让他产生兴致。
    “王爷。”娇娘向江寒鞠了一躬,“我去拿酒来。”
    “‘善月’这名字倒很适合你。”江寒调侃着便在翁卿的对面坐了下来。
    “若不是你,我又何须浪费这笔钱去做牌匾,你可得赔我。”翁卿嗔怪道。
    “我当什么呢,不过钱财而已,堂堂玄策侯还缺么?怕是侯府里的金银都堆成山了吧!我虽是王爷,可不比你阔绰。”
    正说着,娇娘送来一坛酒。翁卿倒了一杯递给江寒,又道:“知道你没钱,不过我总算是帮了王爷一回,王爷不回个礼么?”
    江寒叹了一口气,“就知道你翁卿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说吧,想要什么?”
    “暂时还没想好,等想好了,自会向王爷讨要。”
    江寒一脸无奈。
    “不过你既要帮她,为何不同她直接说?”翁卿豪饮一杯,道出心中疑问。
    “于姑娘么?直接说的话,我怕她被我的身份吓一跳,她是个善良的人。”
    “嗯,我能看出来,自那日她为琴女打抱不平,我便知晓。”翁卿附和道。
    “那你呢?你为何要他同他打赌?”
    “什么?”
    江寒知道翁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云城之中,他一直扮演着恶霸的角色。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者他可以为了再装得像些,直接驱赶于青娥,可他却破天荒同她打了赌。
    “这个嘛,”翁卿潇洒道,“同你帮他的原因一样吧!”
    随后他又问起江寒遇袭的事。
    “那件事,调查得如何?”
    江寒摇了摇头,此事没有任何眉目。他思来想去,不该是姑母伤了他,可他又想不出任何其他人会对他下杀手。
    “会不会……是宁王?”翁卿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他一口否决,自然不会是的。宁王是他的长兄,二人虽非一母同胞,却胜似亲兄弟,从小到大,宁王都待对江寒很好。江寒要什么,宁王便给他什么,即便是宁王深爱之物,只要江寒一句话,宁王便会送给他。这样好的兄长,又怎会要杀他呢?江寒绝不相信。
    翁卿却不以为然,这世上之事皆为利。即便是亲如兄弟也会反目为仇,更何况江寒是皇家子弟。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利益之争,最缺的就是亲情。古往今来,兄弟之间为了皇位互相残杀,反目成仇之事,还少吗?别说不是同一个母亲,便是寻常人家同父同母生出来的孩子也会为了家族承袭而互相争夺。
    只是这些话,他也同江寒说过多次,江寒念及手足,次次不曾听进去。
    宁王,芸妃,还有京中各处势力都对皇位虎视眈眈。江寒是秋幽王,正得盛宠,怎能不成为眼中钉?
    只饮了一杯,江寒便去了。
    “公子,我们该如何做?”娇娘问。
    “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以前做什么,现在还做什么,听候命令便是了。
    “是。”
    “王爷遇袭一事查得如何?”
    “公子所料果然不错,那宁王养了一群死士,那日那群刺客身上的疤痕与宁王身边贴身侍卫身上的疤痕是一模一样的。想必那群人便是他派去的死士。”
    翁卿想起那日他带人赶到悬崖之际,早已不见江寒的踪影,只剩那群在崖边徘徊的刺客。争斗间,只留下一个活口,磨了三个多月,总算是逼问出来了。
    “要不要告知秋幽王?”
    翁卿冷哼一声,“他是不会信的。”
    “那该如何?”
    娇娘望去之时,对面眼神坚定。
    “还能如何?他不信,我们就想办法让他相信,他江寒的命,咱们一定得保住。”
    “公子其实不必如此的,人各有命,咱们已经尽力了。”娇娘害怕翁卿一心想着救人,反丢了自己的性命。
    “父亲临走时说过,定要我好好辅助秋幽王,这是父亲的命令,也是他的遗愿,我自然要完成。更何况,秋幽王英勇仁善,待人至诚,于我而言,是朋友,所以,这也是我的想法。既是朋友,当然得护着了。”翁卿一脸笑意。
    皇帝膝下子嗣众多,有如宁王,有文韬武略之才,但城府极深,有如亘王,只想做个闲云野鹤,他们都难堪大任。在翁卿的心中,唯有秋幽王江寒可挑起这重担,也唯有他做了皇帝,枫梧国百姓才能有生路。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沙沙,和着风吹进了房内,滴落在酒杯里,翁卿毫不在意,一饮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