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一夜的大雨,在天亮前暂息了暴躁。
天光渐明,细雨淡然如烟,黄龙河两岸同时升起了袅袅炊烟,青烟弥漫在一河两岸的山川间。
一夜的大雨洗涤了杀戮所造成的血腥气息,却带不走将士们的疲累。粗长的鼾声从一座座军帐传出,偶尔有伤者的声夹在其中。
关城内,有妇人蹑手蹑脚的行走,或是穿行在安置伤者的营帐,或是用宅灶间,细碎的语声轻轻柔柔。
这一日的关城,大战之后的黎明,青山如黛,雨丝柔媚,静谧的好似江南春日。
一阵骤然响起的蹄声,打碎了静谧。
一小队盔甲齐整的禁军铁骑,拥着一辆马车,在关内穿行,叫开了西门,驰出了巍峨雄关,向西而去。
“醒醒了!”行驰的马车中,阿信伸脚猛踹,在剧烈颠簸中,犹然倒头酣睡的冯行偃。
“憨货,醒醒了,再看一眼紫铜关。 千年雄关,真美!”阿信托着背,将揉着惺忪睡眼的冯行偃的脸推出车窗,对着东方,离开的方向。
“关墙镶嵌在山岭间,象...什么呢?...老虎头,张着大嘴,发威的大老虎。”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冯行偃顿时睡意全消,用嘶哑的嗓音嚷嚷起来。
“行了,行了,看一眼就行了。”阿信攥着衣领,将冯行偃伸在车窗外的头拉回车内。
将块布巾甩在冯行偃的粉面上,嘴里唠唠叨叨,“多大人了,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做事不知深浅!
说了看一眼,看一眼,留个好念想,就够了,扒着窗户没完没了,你呀!赶快找小石头治治脑子......唉唉......你还是接着睡吧,睁开眼就伸胳膊踢腿......不是坐车,你这是要拆车......
滚,滚出去,骑马淋雨去......又不听话,不乖,我揍你了啊! 是你爹,冯叔交待的,不听话就揍......你须陀哥哥也说了,他还说,你小子别的本事稀松,就是抗揍,让我放心的揍,打坏了也没事。
哎呦,胆肥了,敢还手,劲还挺大.....”
“......聒噪,少说废话.......再来呀,干翻你......”冯行偃摇着双手,拨挡开阿信的手,用头去撞阿信的脸.......。
人体撞上车厢,木制的车厢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行进的马车不规则的摇摆起来。
两个十五六岁粗眉大眼少女,贴着车壁,身子尽量向后缩着,躲避打闹的拳脚,紧抿着唇,强忍着笑。
“.......服不服,哈哈哈...你小子又出阴招,不当人子.......”
打闹中,冯行偃夹住了阿信脖子,旋即便被阿信反手用手指扣着鼻孔,微微用力,便被轻松的掀倒。
翻倒在两坨柔软间,冯行偃仰头,看到少女羞红的脸庞,忙坐起身,挠着脸,望望两个举止无措的少女,又望向揉着被夹痛脖子的阿信。
“沈猛子是两妹子。
你这家伙,许愿不还愿,拉屎不擦屁股。答应猛子带他妹子走,转头忘得一干二净。
人我替你操心着带上了,到了京都城,该如何安置,就要你自己想辙了。”
“不用想,交给嫣然,她带在身边,谁敢查!?”
“你这憨货,猛子俩妹子在嫣然身边算什么! 宫女?丫鬟? 猛子舍了命帮你挡刀挡剑,你就这样对待他宝贝妹子!?没义气。 ”阿信越说越气,伸脚猛踹,冯行偃也不躲,可怜巴巴的嘟着嘴,冲阿信眨巴着眼。“你说怎么办!”
阿信收了脚,靠车厢坐下,勾着手指,叫冯行偃过去挨着他坐,贴着冯行偃耳边,压低了声音,“我看了,她俩脖子后面没有烫罪民烙印,猛子这家伙,五大三粗,对自家妹子倒是细心。都不知道他用的啥法子,求了多少人,才做成的。”
“你偷看姑娘的后背......”
阿信一把捂住冯行偃的嘴,怒瞪的眼里,是杀人的眼神 。“瓜皮! 你这瓜皮货。 小二爷再追着给你这瓜皮货擦屁股,就.......”
冯行偃抬手也捂住了阿信的嘴,被捂住的嘴里声音含糊,“阿信......是.......好汉,大英雄.......好兄弟.....”
阿信用力扒开捂在嘴上的手,一脸的嫌弃,“熏死人了!”
昨天黄昏,冯行偃作为破阵的勇将,当先杀入荡寇军主营,挥舞一对大锤,几乎打穿了五万人的主营,一人一马仿若染血的怪兽。
即便是淋了半夜倾盆大雨,也没能冲刷掉满身的血腥气。
阿信让两个少女安心坐车,推着冯行偃,下车换乘马匹,稍稍和马车拉开距离,“昨夜罪民谷的青壮妇人,被韩大帅下令,都征集到了关上,帮着做饭、照顾伤员。
有一部分身强体健的,编入医护营,调往战场,往回搬运伤员和战死的将士尸首。
哪怕打扫过的战场,终究还是战场,难免会出现疏漏,冷不丁从死人堆冒出个敌人,这些搬运伤员的妇人免不了会出现伤亡,雨中河岸湿滑,失足落水的也会有。
我托人把猛子俩妹子编入搬运伤员的一队,人可没出关,被提前藏在马车中,等天亮后,立刻带她们一起回京都。
战后,查对人员,找不到她俩,俩人的名字就会出现在战场阵亡、失踪的妇人名册里。
你别翻眼看我! 我也嫌麻烦。
罪民永世戍边,是你们西魏才有的鬼东西。
违反朝廷律条,只能偷摸,大鸣大放,吵吵嚷嚷,也就你这种瓜怂才干得出来。
再翻着白眼,使劲鼓腮帮子,你也是个瓜怂!
哦!你说什么? 鬼子六和韩老六当众跟罪民许愿,让他们离开罪民谷。
你个狗脑子,人家和你说的话一样吗!? 能当大将军的,哪个不是满肚子花花肠子。 你就注意到放罪民离开罪民谷,没听下面的话,‘打下紫铜关外万里江山,处处可安家!’话说的大气,好听,带劲!
违反了你们朝廷的律条吗? 没有呀,边关战事,统兵将领可征调罪民出关杀敌。 敌人没有消灭完,罪民留在关外协同大军作战,和朝廷律条一点不矛盾!
你真要大大方方,一点也不避人,带猛子俩妹子离开紫铜关,猛子也不敢让妹子跟着走.......... ”
“既然你都安排好了,干嘛还这么着急走呀!”冯行偃梗着脖子,话里带了怨气。“你二叔、师父,还有须陀哥哥他们去追击元允,都还没有回来呢。 我还想跟你二叔讨教......”
凑过来的禁军都尉,年轻的脸上满是惋惜,忍不住插嘴道:“二将军,咱们也是都想着要晚两天才回京呢。”
阿信这些日子和这个都尉也混熟了,在紫铜关帮着他做私事的也都是从京都随来的这些禁军。对他们的小心思,洞若观火。
眼睛微眯,冷笑道:“边关一场百年大胜,人到了边关,没能混上战功,一个个都觉着错过了大好机会!? ”
“二将军.....的前军,要以少敌多.....我们......总可以.....随同后军出战......遇上百年一遇的大战,都没有上阵去见见血,.....回去了...被人问起...太他娘的丢人。”都尉听阿信语气不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吭吭哧哧,说不出句囫囵话。
“想要见血! 把大桃子的战袍拿去,白袍子被血染成了红袍。一件够不够呀。 我跟鹰扬营高将军张张嘴,帮你们一人讨要一件战死将士身上扒下来的战袍, 小二爷够意思吧。咋还苦着张脸呢?难为情。
哼,别他娘的光想着杀敌立功!
荡寇军,天下第一强军,在紫铜关压着你们西魏军打,一百年了。
兵员素质,武器装备,哪点都比你们西魏军队强。 战前谁敢说就一定能胜? 就说你们吧,战前有现在的想法吗? 有的话,干嘛不找我请战?
这会知道大胜了,后悔错过了获取战功的好机会,咋就没看看,此战虽然歼灭了荡寇军,参战的西魏战军也折损将近两万。
战损高达三成! 此战是险胜,也是惨胜。 ”
阿信长呼口气,顿了顿,手往随行的队伍一挥,“先不说你们上了战场远比不上边军和那几支精锐,即便是按照平均战损,三成,你们百多号人,回京要带着四五十具尸首, 里面兴许有他,也可能有他,甚至你也缺胳膊断腿,你还有心情跟我在这儿扯蛋吗? ”
“阿信,你......干嘛发这么大火。” 冯行偃皱着眉,“打仗吗,难免会有伤亡。 打赢了,就该高高兴兴的。”
阿信抬手给了冯行偃一拳,“我跟他发火,一多半是因为你!到了现在,你还在说这种话。
如果没有猛子和高柏将军拼命护着,你小子还有命跟着我回京吗? 猛子腿上剐了个大口子,高柏将军伤了背,你好好的,他们活该倒霉,你活该高高兴兴回家。”
阿信提起沈猛子和高柏受伤,冯行偃整个人都垮了下去,神情怏怏的。
阿信接过前军指挥权,陆瑶自然是要留在他身边,没了他俩陪着冯行偃冲营,只好让高柏和独孤伯璨接替他们。
阿信又叮嘱沈猛子,一定要提防冯行偃发了狂,不管不顾的乱拼命。
水寨阻拦之前,冯行偃冲杀的猛,也还能按着独孤伯璨的指点,避过重兵防御,专门攻击各级指挥所,最大限度祸乱敌军。
他们几乎是追着荡寇军中军帅帐逃出的将领,打穿了大营。 在水寨受阻于高墙床弩,独孤伯璨和高柏都是军中宿将,心里清楚,此时困在水寨的数千残敌,对整个战局已经无关紧要。 当即下令停止攻伐,就地构筑防御。
冯行偃杀得兴起,竟不听劝阻,单骑冲杀而出。
水寨前空旷,无遮无拦,寨墙数百强弩齐射,眼看要被射成个大刺猬。 沈猛子和高柏,分别双手各执重盾,拼死救援,独孤伯璨也亲领一百重骑,以佯攻吸引攻击,一百重骑折损近半,沈猛子和高柏也受了伤,才救下了冯行偃。
除过随章须陀为前军开路的三百重骑铁浮屠,此战重骑战损最大的就是随独孤伯璨救人的这一队。
在栖霞关调度兵马进入邛山道的阿信,也是接到重骑出现超乎寻常战损的军报,当即将前军指挥权交予慕容素,赶往交战前线。连哄带骂,把急红了眼的冯行偃带离了战场。
阿信一脸无奈,他是真服了冯行偃,这家伙性子急,脾气大,心也大。天大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心里不存事,回到关内,吃饱喝足,倒头就睡。
大早上被七手八脚抬上马车,也没醒过来,如果刚才没踹醒,这会儿还睡的香甜呢。
队尾的骑卒加速追上来,“后面有骑队追来。”
阿信瞪了眼神色慌张的骑卒,斜乜着禁军都尉,语气促狭,“这就是你带的兵! 在自家地面上都没胆子。”
“哪个.......二将军和小冯将军.....咱们不是在华郡跟慕容氏......搞得挺紧张吗。”
“鬼子六他敢派人追来!”冯行偃左右张望,寻找自己的双锤,“看小爷怎么锤死他们。”
“行了,没看打着的是边军的旗帜吗!? 你,还有你,谁都不许把冯将军刚才说的话传出去。否则......”,比划了个抹脖的手势,挥手让脸色煞白的都尉,带队继续前进,他带着冯行偃停在了道旁,嘴里唠唠叨叨。“小石头让我护着你......你以为谁都像我这样,时时为你担惊受怕!? 大桃子呀........长个头,多少也长点心眼......回去了。嘴闭严,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脸呢!......”
冯行偃眼帘低垂,瞄着马蹄踩踏的泥洼,心里懊悔,更多的还是不服气。
明明一次冲锋就能全歼,一个个婆婆妈妈,比娘们还娘们。 说什么,‘穷寇莫追,围三缺一。’
本事不够,瞎凑热闹,没他们捣乱,寨墙早被自己敲碎了。
那点愧疚之情,很快就被阿信的唠叨消磨干净。
唉!烦呀。 阿信好烦人,可自从返回紫铜关,就打不过他了,阿信虽然没有须陀哥哥那种无可匹敌的威压,阴人的手段却实在太多了,防不胜防。
打不过,只能听着。
冯行偃低头胡思乱想着,忽然,听不见阿信的唠叨声,不是缓缓结束,而是唠叨一半,咔,便停了。
抬眼望过去,嗨!这家伙缩头缩脑,抽什么疯了!?
顺着阿信的视线看过去。
一小队打着边军旗号的骑军已经到了眼前,五十骑边军队伍中间的马车车辕上,年轻御者咧开嘴,露出一嘴白牙,面带笑容,然而眼底可是含着哀怨,直勾勾望着他俩,不对,是一眨不眨的盯着阿信。
冯行偃裂开嘴,‘呵呵呵!呵呵呵!’笑了起来。
“陆姐姐,你跟着找姐夫来了。哈哈哈,来来来,我替姐姐驾车,陆姐姐和姐夫说贴心话.......”
“闭嘴!”阿信侧过脸,压着嗓子,恶狠狠瞪了一眼,转过头一脸灿烂,“谁呀! 坐车里享福,也不怕遭雷劈。”
“我呀!”车帘被挑起,王近山裹着伤巾,乐呵呵的,“上来呀,车里坐,躺着说话。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