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驱马贴近马车,俯身和陆瑶耳语,陆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后,阿信向西指着,“马车里我给你准备了干爽的衣裙,先去换了。”
陆瑶板着脸,哼!了一声, 眉眼挂着笑意,从马车车辕跳下,翻身上了阿信所骑的白马,催马追赶前面的队伍。
“上车吧。”阿信朝冯行偃招手。
冯行偃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我不,和你们坐一辆车,贼没意思,我还是去找陆姐姐,听她讲须陀哥哥连战武道榜第四和第五两大高手。”
看见跟来的是王近山,冯行偃虽然性情憨直,也明白过来,为何阿信看都不看就敢说后面追上来的是边军。
边关大胜,报捷的急递快马肯定在昨夜第一时间便派往京都报信了,然而,全歼八万荡寇军的一场大捷,少不了要派个够分量的将领,回京向朝廷详细汇报此战的经过。
阿信没离开紫铜关,虽然身份别扭,前军指挥还是被所有人认可了,是实质上的战时边关二号人物,派回京的将领是何人,何时出发,他自然知道。
阿信和王近山因为二叔单仲扬的缘故,也算是故旧,刻意在出关后相会,肯定有重要的事相谈。
而在冯行偃眼里,背着人嘀嘀咕咕的所谓重要事情,都是极其无趣。
阿信也不勉强留他,由着他策马而去,独自登上了马车。
阿信上了马车,便收起了嬉笑气。经历了一场大战,正经起来,身上竟有了不怒自威的威严气息。
拿个蒲团坐了,直视着王近山, “温勇死了,荡寇军灭亡了,你的灭家大仇就算是报了。
这次离开了边关,就不要回来了,即便想回来,也等上几年。”
王近山摇了摇裹着伤巾的伤臂,“这点伤最多三个月........”
阿信抬手拦住他,不让他多说。“边军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怎么跟你讲呢........老乔跟我讲过,紫铜关和鼷鼠关两处边关的不同。 他说,虽然紫铜关战略地位最重要,战事频繁,边军数量最多,将领想要获得战功却很难,油水也最少。
话说透了,原因也很简单,边军打不过东魏荡寇军,长期处于守势,自然没拿得出手的战绩,也就没法报请战功;三国商贸交流的三河口榷场,也是东魏说了算,被卡着脖子,何来的油水。
此战歼灭了荡寇军,三河口情势已经大反转......
有利益,伸手的就要多了。”
王近山皱了皱眉,“弯弯绕,绕弯弯,不就是挡了别人财路吗!
我不争功,不贪财,当个大头兵总行吧.......”
阿信笑着摇头,“你呀! 二叔把你送到西魏,这么些年来是一门心思报仇,活的太简单了!
以我来边关短短几天里了解到的边军情况,前任边关主将宇文默勒,有勇武,也贪财,仅算得上平庸。
指挥、训练,数万边军的其实是韩大帅,深得将领们信服。每战争先的你,则是低级军官和士卒最认可的将领。
经此一战,本就善战的数万边军,经过大战淬炼,自信心和战力必然会再次大幅提升。
.......
控制了三河口,后勤补给完全可以做到自给自足。......
西魏国内能打仗的军队还有多少?
慕容家内战损兵折将,华郡大营保留的最后两万精锐,为了安抚独孤和高氏,此战之后势必要并入边军。 高氏和独孤最强的两支军队,伤损巨大,战力大降......
.......禁军,就是个样子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无论你心里如何的想,都必须远离边军。这些话韩大帅不方便和你挑明了说,只好让我这个外人替他说。
世事险恶......即便不考虑此战之后升赏,韩大帅和你就已经是军中声望和实职最高的秦人将领......
韩大帅背后是整个五原韩氏一族,你背后可是什么也没有.....
.......温家和荡寇军的结果,活生生的例子,关乎朝廷威严,忠诚屁用没有,没人情.......
韩大帅睿智,早有功成身退的念头,......你退出边军后,韩大帅会缓缓退出。
.......你要学着收敛锋芒,保护好自己。”
阿信忽然无来由的长叹口气。停了一会,接着说道:“我能跟你说出这些话,也是从这一场大战感受良多,顿悟了长辈们教导的很多道理。
劝你收敛锋芒,也是在提醒自己,夹着尾巴做人。”
“小二爷快说说,你这一仗都感受到了什么?”黄勇已死,王近山心中的执念也消了,执着于留在边军,更多的还是因为习惯,少年时来到边关,十多年的边关生涯,习惯了边军简单纯粹的军旅生活。韩六哥托阿信劝说他的话,他能听出发自肺腑,回不回边军已经不放在心上。
阿信靠在车厢上,微微沉吟,“我二叔在我这个年纪,已经独自闯荡了五年,有了‘天下第一游侠儿’的名头。
这么多年了,世人都说他武功高强,行事恩怨分明,豪迈不羁。是个敢作敢为的大英雄。
我从小就向往着能象二叔一样,成为睥睨天下的游侠,游历天下,象风儿一样自由自在。
你能想到,二叔教导我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要懂得敬畏。
敬畏情义,敬畏对手,敬畏权势,敬畏这个天地。
很久很久以来,我都不明白。是这场大战让我明白了,二叔为何一再教导我,要懂得敬畏。
我曾经带领山寨弟兄们和荡寇军作战,说实话,荡寇军的战力很强,四五千山寨弟兄对上一团五百荡寇军,也要避其锋芒,利用地形与之周旋。
天下第一强军,并非吹嘘出来的。
开战后,我发现只有在桥头,黄勇亲率的五百步卒和重骑死战不退,保持着荡寇军悍勇气质,余下的整支大军根本不像我记忆中的荡寇军。
战后审问战俘,才搞清楚, 荡寇军是在换帅引起内乱,出现营啸苗头,大军失去了统一指挥;又遇上咱们借着暴雨天时,出其不意,发动奇袭,才致使大败。
然而,即便是占尽了有利,歼敌八万,还是战损了两万。
虽然打胜了,庆幸之余,免不了还是后怕呀!
如果,千载难逢的遇到了天时、奇袭、内乱汇集到了一起;如果,不是有万人敌章须陀为大军开路,夺取先机;如果,不是二叔他们在栖霞关冒死拖住紫阳侯,迟滞了荡寇军指挥系统发挥作用;如果,尤三哥没有带山魈助战,提供精确的情报;如果,不是行偃偶然来到边关,主动参战......
西魏先王宇文鲜谋划二十年的三河口大战,少了其中任何一样,就会是一场大败.......”
“还要加上一条,少了二将军的指挥,也打不赢。”冯行偃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浑身湿漉漉的钻进了车厢。
“雨又大了!”阿信撩起车帘,向外面望了望。雨又稠密起来,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快到八里铺了,可惜被烧毁了,也没法歇脚。要赶到华郡才能停歇了。”
收回视线,皱眉看着扯了块干布,胡乱抹着脸的冯行偃,“大桃子你咋过来了?”
冯行偃气哼哼的嚷道:“我咋过来了!?你不知道吗。哼,我以为你媳妇姐姐是个女中英豪,会......哪知道遇上猛子俩妹子, 三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穿衣呀,吃食呀,都不搭理我,我干坐着,有意思吗!”
“你自己屁颠屁颠的跟着走了,关我鸟事!”阿信一拳捣在冯行偃胸口,冯行偃丢下布巾就要扑过去,阿信半躺着扬起脚便踢。
王近山忙插在中间劝阻,“嗨嗨!嗨! 二位小爷住手,我这一身的伤,可扛不住你们折腾。 小冯将军,你说说冲营,打穿荡寇军主营,怎么做到身上一点上都没有? ”
冯行偃身份特殊,既是秦人权贵子弟,同时又有个六镇郡主的未婚妻,他过来了,阿信和王近山就不适合继续谈论敏感的话题。
接下来围绕着刚亲身经历的大战,三人热热闹闹的聊了起来。
主要是王近山和冯行偃讲述各自战场经历,互相夸赞。夸赞完对方本人,又夸赞起统领的将士。
“......双虎营要保留下来。”
冯行偃扯出这个话头,王近山便表示赞同,“紫铜关边军因为一直处于守势,整体编制偏重步卒,此战拿下了三河口,抢占了邛山道,下一步重心在于守住控制下的邛山道,保持对邛山道东口外,东魏腹心之地的威慑,轻骑为主,作战凶悍的双虎营,必须保留。”
阿信眯眼打盹,不想掺和。被冯行偃攥着衣领一顿猛摇。“你也是双虎营主将,回京都后,要帮着双虎营说话!”
阿信扒拉开冯行偃,“回京都? 是你们,我要回家了。”
“你要回家!你要离开西魏国,回东魏景阳县吗? ”
“是汉阳县,我自己的小家。天不管,地不收,舒服呀!”阿信双手抱在头后,惬意的半躺着。
“不行!”冯行偃嚷道。
“不可能!” 王近山也摇头道。
“怎么就不行了?为什么不可能? 我陪朋友出趟远门,怎么就回不了家了,是个什么道理?
不是声音大就要听你的,而是要讲道理,小子,你不缺胳膊少腿,活蹦乱跳的,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无事一身轻,......”
冯行偃挠着头,皱眉沉思,觉得阿信说的挺在理,又觉着哪里不对。
王近山清楚阿信的背景来历,也皱起了眉,试探着问道:“此战终结了西魏百年困局,也可说是洗雪了百年国耻。 小二爷站前筹谋布局,亲临前线统御大军,歼灭荡寇军主力大军,论功,当为首功,西魏朝廷封赏起码是个侯爵。 小二爷回归汉阳县,放弃封赏,是不是怕给家里人招惹是非?”
冯行偃眨巴着眼,紧张兮兮的问道:“王将军说的对不对呀?东魏朝廷要迁怒你家里?”
“筹谋布局,统御大军,首功!?呵呵,别羞臊我了。
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此战也就贡献了点小机灵,比起韩大帅和鬼子六,差远了。
韩大帅统御大军的本事,我是真服了。
就拿主营寨这边的布置来说吧,沙盘演兵时,我的布置是以勇将冲营,直闯中军帐,破坏敌军指挥系统,造成一定的混乱,随后重骑列阵,齐头并进,平推过去,轻骑负责拱卫重骑侧后和最大限度杀伤敌人。
过了桥,战事展开,亲身在战场上见识了韩大帅为重骑和轻骑设计的战法,我才知道,自己设想的战法有多幼稚!
韩大帅在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将数万大军的战术细分到百人队,五十人队。 一个时辰,可不光是忙着这一件事。
以百人队重骑,辅以三到五支,三五十人组成的轻骑小队,轮番冲杀。
要知道,前军双虎营、铁浮屠、鹰扬士、慕容轻骑,并非是韩大帅直属的部队,如臂使指.......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就是韩大帅这种统帅。\"
阿信挑起大拇指,面现钦佩。王近山与有荣焉,得意的点着头。
“鬼子六作战指挥看似粗暴简单,实则鬼子六的统兵能力和韩大帅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战略布局,统御众军,韩大帅兴许能稍胜一筹,战场应变能力和鼓动部下战意的能力,鬼子六绝对要胜出不止一筹。”
“鬼子六打仗很厉害,但是也不会比韩六哥更厉害吧?”王近山道。 冯行偃煞有介事的绷紧了粉面,庄重的点着头,表示支持王近山,。
“呵呵! 慕容轻骑赶到紫铜关时啥状态?军心涣散,与友军相互戒备。
出关作战,是啥状态?
鬼子六振臂一挥,全军将士顶着箭雨,嗷嗷叫着往前冲锋。换了王哥,你行吗? ”
王近山长吸口气,神色肃然,有些不甘的摇着头。
“嘿嘿,大桃子,你兴许能做到。你天生也有那种富有感召力的气质。
大桃子别得意,你只是兴许能做到。
鬼子六博得名将之名,可不光靠着敢打敢拼的莽撞劲。他还有脑子,有眼光,知道该在什么节点发力。
别不服,仗打完了,你能说出此战最紧要的几处吗? 呵呵,瞪眼了,没话说了!
能否抢占东岸桥头,决定了此战成败;封锁栖霞关,或者是后来我做了变动,改为抢占栖霞关,计划进行的是否顺利,决定了能否歼灭荡寇军主力,如果让荡寇军大部回撤,进入了栖霞关,此战就只是表面上的一场大胜,战略层面输了。
也就是栖霞关前的战事,决定了此战的战果大小。
打仗不能光想着赢,还要考虑到失败。所以渡河而战的前军需要一个支撑点,在战事不利时,为前军将士保留条生路。
这个支撑点直白点说,就是需要一支部队迅速完成歼敌任务,承担起维护回撤通道和给友军提供支援,可以是前军的任何一支部队。
呵呵呵! 现在还敢看不起鬼子以两万打一万,突袭战还战损三成了吗!?
名将,就是能提前看到了别人看不清的,不犹豫,敢决断。
比起他们,咱们啥也不是啊!”阿信双手垫在脑后躺倒,“此战首功无可争辩,是西魏国先王;其次,是数十年为此战做铺垫的人们。 参与此战的将士,论功,韩大帅第一,鬼子六第二,剩下的......都是边角料。
我,连边角料都算不上,路过,帮了个小忙。 嘿嘿,真就是个小忙,你俩看看,我这一身的袍子,连一星血腥都没沾上。
看了个大热闹,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