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时分,小城西边的巷弄深处,有人叩响了小院院门。
韩婆子儿媳妇挪动着怀孕的笨重身子,嘴里应着声:“来了,来了!”
打开的院门外,瑾儿使劲按着喜鹊的长脸,让另一个牵着奶羊的小娘赶快进院。
韩家媳妇让在一旁,疑惑的问道:“这是谁家的奶羊?”
瑾儿语声轻快的说道:“公子说,家里养的牲口太多了,没地方安置这头羊,跟韩大妈商量,放你们家帮忙养着。
以后每天一早一晚,挤出的羊奶都给公子送过去一碗。”
“我的傻妹妹哟!”韩家媳妇拉着瑾儿的手,“咱家公子哪里是让我家帮着养羊,这是可怜我们婆媳两个,日子过得艰难,帮我们,还顾及着我们的脸面。”
瑾儿轻拍着韩家媳妇的手背:“韩大嫂,你放心好了,我们每日采艾草的时候,顺手在亮马河边把最新鲜的青草割回来。
保证每天都把羊喂得饱饱的,多多产奶,你现在喝了补身子,宝宝生下来也不缺奶喝”
韩家媳妇默默的抹着眼角。
瑾儿紧张的劝道:“韩大嫂你可不敢哭!会留毛病的。
我娘还让我跟你说,安心把羊留下,先把亏空的身子补补;公子仁厚,咱们心里面记着公子的好就行了。”
韩家媳妇邀请瑾儿进屋坐会,瑾儿却说,耍了一天,趁着这会凉快,跟小姐妹们赶快收些艾草回来。 总是让公子往外贴补大家伙可不行。小姐妹们手脚勤快点,多出些香草绳,要让公子多多的赚钱。
韩家媳妇目送两个小娘带着黑驴走出巷弄,关上院门,背靠在门上,看着拴在院里的奶羊沉甸甸的乳房,浮肿的手抚着鼓胀的腹部,瘦削的脸上浮上幸福的笑容,低声和腹中孩子念叨着:“孩子,咱娘俩有盼头了!”
渊源久远的京兆四望族之一的黄家,选定的家宅,既不贪图便于攀附勋贵,而紧挨着东城福禄街,也没和大族巨贾扎堆定居城西。 黄家所在的光福坊紧挨着朱雀大街,如果从高空俯瞰,正好处于大业城的中心上。
相比起京兆四望族中的另外三家,黄家吃亏于数十年里没出过朝中高官重臣,大宅的规格受限于民宅。
这也难不住黄家,单独的宅子有限制,就把周遭十多个宅院统统买下,樾门廊道勾连相通;又在物料上极尽奢华,工艺务求完美。在聚居平民小户的光福坊,贴着坊市西墙庭院深深的黄家大宅,独占一隅,自成一体。
黄家偏厅,黄家二爷黄楼云正在设宴款待客人,忽然,放下酒盏,望着宅门方向,端方的面庞上双眉微蹙。
不等慌急跑进门来的管事张嘴,黄楼云低声呵斥:“毛毛糙糙,成何体统!”
管事视线向坐着的数位客人滑过,和二老爷递了个眼神,尽量稳定气息,说道:“二爷,有客人拜访大爷。”
说到‘客人’和‘大爷’有意的加重了语调。
黄楼云盯着管事,“嗯!”了一声。 起身抱拳转圈一礼,含笑歉然说道:“府中忽而有客来访,不好意思,各位自便,楼云去去就回。”
随着管事出了厅门,黄楼云面上顿时敛去笑意,语声阴沉,低声问道:“来客是谁?”
能在黄家大宅当上管事,无不是人尖子,论是气度还是眼光,比起福禄街顶级勋贵家的管事也不遑多让。 能让黄府管事失了分寸的客人,还是点名要见深居简出近十年不见外客的大兄。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
管事抬手抹了把鬓边汗水,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答话。
管事嘴角抽动,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来客中个汉子,一脚将府门踢塌了!”
“啊!”黄楼云双眉紧皱,也不再问管事,快步向宅门走去。
他很清楚自家的大门用料有多实在,工艺有多精湛,论起坚固程度绝对不亚于皇城大门。
何况,黄府虽然没有官府兵丁护卫,府里供养的仅仅与上三品一线之差的家族供奉就有数位,更有百十武功不俗的护院武师。
竟然有人将黄家宅门打榻,还是一脚踢榻,着实让人难以想象。
“只踢了一脚?”忽然身后有人语气兴奋的问道。
“孙老,桑师父!二位也被惊动了。”黄楼云向家中两大供奉颔首致意。
中等身材的五旬汉子含笑点头,另一位四肢修长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抱拳拱手回礼。
精壮汉子追问道:“那人是谁?”
管事摇头,“没见过。他也没有报出姓名。”
“齐爷!?”黄楼云远远望见落日余晖里的府门内,敞开了的府门外二十多个护院武士挡在府门外面。
黄府坚实的府门则是化作了一堆木屑,散落在地。
饶是黄二爷见识渊博,也震惊无比。 一脚踢榻府门已是惊人之举,路上他还在狐疑,为何没有听到响动声。 原来竟然是一脚将楠木打制的府门踢成了一堆木屑!
黄二爷瞧着门廊石阶上负手而立的银发高大老者,眉梢顿时斜飞而起,边走边拱手抱拳,语声热地大声说道:“稀客,稀客呀!齐爷您老可是稀客呀。”
相比起福禄街的勋贵,黄家对齐老太爷的了解要深刻的多。 这位被先王陛下也要尊称为祥瑞的老人家,可不光是个靠着勤俭持家攒起间大业城第一大书场“七碗茶”的老说书人。
如果说大业城六镇统治下的官面算一个世界,秦人民间暗地里也还有个地下世界,齐老太爷就是地下世界的掌舵人。
在这个身份加持下,齐家的势力还通过南来北往的行商,延伸到了南梁。
之所以甚少有人会把京都大业城江湖扛把子和齐老太爷联系在一起,在于值得让百岁人瑞老太爷出面的事情和人太少了。
“我今天来要找的是黄老大,黄二,你扛不住事。”高大老人一点也没给黄楼云这个黄家实际主事人面子。
黄楼云眼底刚浮现一丝恚怒之色。
高大老人身后,神情落魄汉子踏前一步,微眯着的眸子望向黄楼云,黄二爷顿时觉得煞气如刀劈面而来。
老人身前神情木然双手过膝的青年,陡然扬声喝道:“速速叫黄大出来。”
青年嗓音干燥,语调怪异毫无起伏,眸子里闪烁着妖异的光芒,盯着黄云楼。
黄楼云的心骤然宛如被一只手攥住,愣怔着,面色煞白,站住了。
“嘿!”桑师父轻喝,身子一闪,便绕到了黄楼云身前,挡住了木然青年的视线,黄云楼连着眨了几下眼,脑子恢复了清明。
孙老温热的手掌按压在黄楼云后心,度入道温醇内息。黄楼云缓缓的吐出口气,面色渐渐恢复如常。
“夺魄!”孙老供奉脸色数变,手已经按在了腰后斜插着的短剑剑柄上。
齐老太爷不急不缓地扬头向这边望了眼,抬脚向黄楼云走来。
一边走,一边缓缓说道:“黄大,德义坊齐老汉登门拜访。”老人语声平和淡然,却穿屋过栋,传入了黄府深处。
走在齐老太爷身前的双手过膝青年,和桑师父在双方相距两丈时,双方视线先是猛烈撞击,忽然同时突然发动,一瞬间,桑师父四肢修长的身形周围忽然幻化出了无数拳掌,向前急冲,双手过膝青年将双手向前探出,神色间木然一片,无所畏惧地迎着呼啸而来的拳脚。
相交的拳掌带起的疾风,在二人身前被挤压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气团,挤压炸裂,发出连绵的脆响。
两道身影撞击在一起,又传出一串拳拳到肉的沉闷响声。
“呀!呀!嗨。”桑师父双目怒睁,虽然还在全力轰出拳脚,也不停地在和对手拳脚互换,砰砰击打在身躯上。然而,他倾力前冲出击之后,后退的距离越来越大。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二十出头年纪的青年木然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双手细腻的点戳拿也好,重拳轰击也罢,竟然越打越娴熟如意,力量也越发沉重。
两人再一次互相换拳,桑师父势大力沉挥击在青年胸口的拳头落拳处,滑不溜秋,拳头莫名其妙的滑向了一旁。
瞬间桑师父一拳落空,胸前一瞬间空门大开。
长臂青年的拳头间不容发的猛然轰在了桑师父额头,紧连着跨步扭腰,另一只手肘从下向上猛地顶在了桑师父的胸口。
孙供奉一手抖动,以巧劲刚把黄楼云送到身后三丈外,又忙双掌托在被击飞的桑师父背上,原地旋转身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巧妙的卸了如山的冲击之力,单手抓着桑师父肩头轻抛在地。
桑师父面露赧颜,抱拳致谢,振奋精神和孙供奉一起再次迎向长臂青年。
这不是江湖比武,斗出输赢就可以收手。
二人武道境界在黄府排在前三,也就是黄府最高一层防护力量,他们要是怯战服输,等同于今日黄府在来人面前彻底敞开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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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大业城西门,一骑黑骑飞驰向西。
福禄街,慕容,独孤,两座国公府,以及镇南候府,府中部曲武士披上了战甲。 街西边的冯府,几个隐匿身份的供奉聚在前院。
慕容府后园,郝琦接过灰犬快骑送来的鸽信,捻开看了一眼,连忙递给了大柱国慕容坚。 一旁的老尚书冯玄道焦急的探过身子看着狭小的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十个字,‘郡主与小姐们安然无恙。’
两位老人长长的出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