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院子里的白布单都撤了，实木棺材摆进西屋，还是昨天丁红之停放的地方，板凳也还是那两个板凳。
    地上一个炭火盆里烧着老黄纸和金元宝。
    浓重的纸灰味儿，再一次告知人们，这个家里又有人死去了。
    死去的是老人，人们安慰的时候还算平静，至少还可以说是寿终正寝。而两天的时间，又死了一口人，还是年轻的孩子，家里唯一的男丁，这种情形，安慰的话都没办法组织说出口的。
    好在吴翠哈没有通知任何人，这一次包括二大爷吴老二，她都没想告诉。何况二大爷已经知晓，来与不来自己看着办。
    她只想一个人守在小宝的身边，不用安慰，即便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口气，支撑着自己的这副躯壳，也要把孩子体面地送走，这是吴翠哈此时心里唯一的信念了。
    李小宝鲜活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细狗一样的身材，笑起来那么灿烂的一张脸，阴郁起来微微发黑的皮肤，每一细节都让吴翠哈心碎，胸膛里的一颗心被掏空了，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是没有哪种痛可以比拟的。
    “翠哈，你还有亲戚吗？我帮你去村里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啊？还有你那两个闺女呢？我都一起告诉一下吧，这个事儿，你不能自己扛，会落埋怨的！你得听我的！”
    张喜站在棺材旁，搓着手，寻思半天说出来。
    张喜不说，吴翠哈都忘了自己还有亲戚了，也忘了还有两个闺女了，只觉得一个人硬挺也要把儿子小宝好好送走。
    她的大脑缓慢地转动思考，想了半天，告诉张喜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二妮和三妞学校的，一个是大舅丁红全家的。
    “翠哈，你把你的香案上上香，再烧两道符给小宝压压惊！年轻孩子横死，和老年人走不一样，你千万要记得！我去村里打电话！回头我去让你大娘过来陪你！”
    张喜交代完就走了。
    屋里只有吴翠哈一个人了，她的心里非常渴望这种安静，就像现在这样，静静陪着李小宝，这个自己唯一的儿子，他长这么大，娘两个真没有这么久的独处过。
    吴翠哈想起来，自己的脚坏了，是小宝背着自己，他那瘦削的背脊，现在还能让吴翠哈感受那个温度，想到这儿，她羞愧地低下头。
    这个孩子，从生下他，吴翠哈就对他充满恨意，他是李诚实那个恶人的种，李诚实当年知道吴翠哈生下孩子以后，就三番五次上门，要把孩子带走抚养。
    最后，没有办法，只能达成一个协议，孩子跟了他姓，他就永远不来打扰，所以，小宝才会姓李。
    吴翠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李小宝不姓李，也许就不是这样的命运，或许，是自己的一个错误选择，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想到这儿，她不寒而栗。
    姥爷丁三四当年说过的话，吴翠哈全都想起来了。李诚实家犯毒蛇，一辈一辈都不会好，小宝随了李诚实的姓氏，那就算李家的后代，那么，这一切，就是注定的！
    吴翠哈越想越后怕，为什么当年就不再坚持一下，不姓李家的姓氏，李诚实再闹，还能闹出花来啊？当年为什么要怕他？为什么要妥协？吴翠哈后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
    犯毒蛇的李家，李诚实哥俩现在看着表面上似乎风光，实际上，老天爷是有眼的，这是要让李家断子绝孙啊，没想到的是，二十年以后，自己的孩子葬送在了李家的魔咒里了。
    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神婆，怎么就没想着给儿子李小宝好好看看呢？
    棺材里的李小宝，静静地躺着。
    吴翠哈思前想后，都是满腹的悔意，她真希望李小宝是睡着了，不，应该要叫吴小宝，跟着自己的姓氏，要是能提早遇见这些事，绝对不会让小宝姓李，改成姓吴，吴小宝睡醒了，坐起来了。
    如果儿子小宝坐起来，吴翠哈要做世上最疼爱儿子的母亲，像舅妈刘晓燕那样，无条件地娇惯孩子，让小宝知道，自己有一位非常疼爱自己的妈妈，可是，这都是吴翠哈凭空臆想出来的。
    “呜呜......”
    吴翠哈再一次泣不成声，儿子死了，再也不能坐起来了。
    院子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吴翠哈是听见的，她没有动，她甚至想，是坏人进来，直接要了自己的命那才最好了，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跟着小宝，对了，还有母亲丁红之，三个人一起走了。
    一家人都埋在地头，地头上会新起来三个大坟头，吴翠哈都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感觉人多在一起，没准儿还会像以前一样，大家在一起过日子，只是换了一个时空罢了。
    “啊！小宝！”胡立的哭声。
    “爸爸！我妈妈让我叫你爸爸，我还没叫出来，你怎么就死了啊？”李方翠稚嫩的声音。
    “吴翠哈！是你！害死了我儿子！我和你拼了！”李诚实阴森的一张脸，就在面前。
    “都给我滚出去！是你们害死我的儿子！没有脸在这儿！你们不配！”吴翠哈站起身，咬着牙说道。
    要是打死人不犯法，此时的吴翠哈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打死这三个人，要不是李方翠说出来李小宝没死，他，他就不能死！痛恨吞噬着吴翠哈的心。
    “你说我们害死的小宝？孩子明明在你这儿，你说我们害死？你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李诚实趴在实木棺材边上，看着里面躺着李小宝，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胡立伏在棺材上，手摸着棺材里没有温度的李小宝，颤抖地失声痛哭。
    只有李方翠没有哭，而是爬上火抗，跑到窗户跟前向外看。
    “都给我起来！别弄脏了我儿子的衣服！”吴翠哈用力地推着李诚实和胡立，不让他们靠近棺材。
    “妈妈，妈妈，你别哭了！是一个长得像蛇的人招呼我，让我告诉你们，李小宝没死的，姥姥不让我说！我本来是不想说的，那个像蛇的人，呲着牙说，我要是不说，就要带我去一个可黑可黑的地方，特别可怕！我说了，姥姥生气了，又要带走我！刚才，刚才姥姥还在后面跟着我们呢！”
    李方翠的一番话，说得胡立停止了哭声，跳上炕紧紧抱住孩子。
    “姥姥死了，不能来了！小孩子不能瞎说！”胡立安慰着孩子。
    “来了，真的来了！她还说，是我害死了她孙子！”李方翠指着炕头里面的墙角说，“在那，坐在那呢！只是她没有眼珠！”
    吴翠哈一听，李方翠所说的“姥姥”，不就是母亲丁红之吗？急忙大声叫道：“妈！妈！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疯子，死人怎么会来？孩子说的你也能信？”李诚实向前一步，推开吴翠哈，手扒到棺材的边缘。
    实木棺材突然动了一下，李诚实吓得面色大变。紧接着棺材开始左右晃悠，从大板凳上晃悠出来，悬在半空中。
    “天呢！老天爷！”李诚实松开棺材，把手抱住头。
    装着李小宝的棺材对着李诚实砸了上去，李诚实被压在了棺材底下。
    “我错了！儿子！我错了！”李诚实在棺材底下高声求饶。
    棺材不动了，胡立放下李方翠，下了炕，哀怨地看了吴翠哈一眼，伸出两只手死命地拽李诚实，李诚实被拉了出来，吓得脸煞白。
    “走！我们走！”胡立抱起李方翠，飞快地跑出去，李诚实在后面跟着。
    院子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