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曼平时学习很用功,虽然她的大脑里,好像有什么后遗症一样,每天都在嗡嗡嗡嗡地响,但她还是能做到努力听讲,包括她平时的作业和小测验,成绩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经常得到任课老师的夸奖。
但奇怪的是一到关键时刻,碰到期中期末考这样的大考,陈小曼莫名其妙就会紧张起来。她很想考好,她也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但只要一开考,她坐在那里大脑就一片空白,很多很简单的,平时根本不可能难到她的题,她硬是怎么想也做不出来。
而且常常会看错题,特别是那些选择题,她会把意思看反了,结果打√的选项,当然是错的。
越是做不出来她就越紧张,越紧张大脑就更是一片空白。每次考试结束成绩出来,不仅任课老师们会吓一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把她的试卷重新复核了,确认分数没有打错,这才叹了口气。
这样的次数多了之后,老师们也习惯了,他们私下里都在说,陈小曼不是个考试型的学生,也是最让人惋惜和头疼的学生。
你要是平时的成绩不好,还能通过补课和一对一的辅导,把成绩提上去,这平时的表现很优秀,到了考场就发蒙,明明应该会的也不会,那就谁也没法帮助她了。
陈小曼自己看着那些成绩,都感觉羞于见人,这就更坐实了她妈妈认为她是废物的判断。
施老师对付废物,自然有她的一套,让陈小曼感觉最难接受,也最不堪回首的是,每次寒假,他们要回外婆家过年,她妈妈都要亲自检查,让她把成绩报告单带上。
陈小曼的外婆家在一个叫大坑源的地方,是当地有名的竹乡,村里房前屋后,满坑满谷都是一片的绿色,风吹过来,竹叶一张张立起来,把叶片后的白硝放出来,又是一片白。等风过后,又重新变成一片绿,这情景真的像是海浪一轮轮涟漪扩散着,叫竹海真的一点不错。
年三十那天,大家围在一张圆桌吃年夜饭,外婆和舅舅舅妈,阿姨姨夫,还有两个表弟和一个表姐,还有她外婆的一个堂妹,她是无儿无女一个人,长期住在陈小曼外婆家里。这许多人围坐一起,正好把一张大圆桌坐满了。
陈小曼从一坐下来,头皮就开始发麻,心里战战兢兢,巴望着妈妈今年能忘了那件事。但怎么可能,施老师的记性好得很,到了这空气清新,负氧离子含量很高的地方,她的思路就更加清晰。
年夜饭吃到一半,她妈妈就叫陈小曼去把成绩报告单拿来,陈小曼心里就是再不情愿,也不敢违拗,她只能站起来,走到自己的书包边上,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的成绩报告单拿出来,低着头走回去,哆哆嗦嗦地把成绩报告单递给妈妈。
施老师把成绩报告单拍在桌上,大声叫着:“看看,你们看看,这就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这就是她的成绩报告单!”
接下来,就是对陈小曼的大批判,舅舅舅妈阿姨姨夫,连那个陈小曼都搞不清应该叫她什么的老太太,就开始集体数落起陈小曼。说她怎么怎么不懂事,说她妈妈一个人带着她,有多么多么不容易。
表弟和表姐们看看那个成绩,其实即使陈小曼考砸了,这成绩也比他们好,但他们的爸妈,觉得那是会让自己脸上无光的事,从来不会晒他们的成绩报告单。幸免于难的他们,都在边上幸灾乐祸地笑。
陈小曼低着头,脸憋得通红,一声也不敢吭,心里就愤愤地想着,恨不得放一把火,把这座房子点着了,烧掉去。
最后的总结,是她外婆做的。
不管是在童话故事,小说和电影电视,还是各种歌谣里,外婆总是慈眉善目,是一个温暖的存在,也是小孩子们的精神寄托。
但陈小曼的外婆不是,她外婆是个比她妈妈施老师还要厉害的角色。
陈小曼的外公,在她妈妈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小孩,本来在村里,是应该受到各种欺凌的。那种认为广大的农村民风淳朴云云,都是骗人的鬼话,实际在广大农村,只要是好欺负的人,村里人一个都不会落下,肆无忌惮地尽情欺负。
但陈小曼的外婆,整个大坑源村没有人敢欺负,甚至都要让着她,不敢去冒犯她,谁要是冒犯到她,那她就会搞到你全家鸡犬不宁。
大坑源山清水秀,有一条一丈多宽的小溪,从村后面绵延的毛竹山上下来,穿过了整个村。小溪常年水量充沛,溪上有一座木头的水车,带动着一个很大的木椎,用来捣那些制作毛边纸的竹浆。
村里没通自来水的时候,全村人洗菜汰米洗衣服,都在这条小溪里。
陈小曼听到一个说法,是说她外婆的。说她外婆要是提着衣服或粪桶什么的去溪边,正在溪边洗涮的其他人看到,都会借故走开,捞起没洗好的衣服和菜就逃回家,等到她外婆洗好走了,他们再回来继续。
她外婆到了溪边,不管溪边有多少人,也不管你们在洗什么,哪怕是看到你们在洗菜汰米,她挑着粪桶也要到你的上游,离你几米远处去刷粪桶。她说她很要干净,别人洗过的水,她都嫌脏。还说,就是我的粪桶,也比你们家的米缸干净。
其他的人敢怒不敢言,只能落荒而逃,要是谁敢吱一声,她肯定骂得你狗血淋头。她外婆的骂功有多好,据说她一个人在溪边,洗两个小时的东西,就会一句不停地骂两个小时,骂到溪里的鱼都肚子翻白。
施老师在这方面,看样子还真是得到了她妈妈的真传。
外婆坐在那里,手伸出来动了动,舅妈赶紧就把陈小曼的成绩报告单递过去,外婆不接,只是瞄了一眼,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接着她的两只眼睛,就刷地一下,刀子一样刺向陈小曼,陈小曼坐在那里,开始浑身发抖。
外婆伸出手,拍了一下桌子,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这样的囡,饭都不要给她吃!”
顿时让陈小曼石化一般呆在那里,从里到外冰凉。
接下来,陈小曼就连筷子也不敢动,坐在那里,头都快垂到桌子下面去了,眼泪滴滴答答地流着,她还不敢哭出声。
其他的人继续吃年夜饭,没有一个人会来劝她,叫她吃,她坐在那里,他们就当她不存在一样。
后来一直到陈小曼去读大学,她和同学们玩真心话和大冒险,轮到陈小曼说真心话的时候,出题的同学问她,到现在为止,你最痛苦的事情是干什么?
陈小曼脱口而出:“吃年夜饭。”
其他的同学都一起起哄,说不过关,吃年夜饭有什么好怕的,小曼你这个答案,不能算是真心话。
陈小曼心里在想,好吧,你们这些不知稼穑,不知人间疾苦的人,要是你们吃过那样的年夜饭,就知道可不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