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它？”
    陆离走过来，和陆曦并肩而立，目光同样落在了被摆在桌面上待机的sad-4号身上。
    “是和另一个阴魂不散的‘陆曦’有关吗，还是别的其它地方？”
    陆曦并没有立刻回答。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变得安静下来，除了三个人的呼吸声，整个观察室里只剩下一片寂静。
    陆曦一直看着sad-4号待机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按在桌面上的手。
    “是在一个十分模糊、混乱的噩梦中。”陆曦轻声说道。
    “模糊、混乱的噩梦？”关译心也走了过来，站在了陆曦的另一边，有意打趣缓和一下气氛道：“总感觉这个形容词，不应该用在一个自称具有超级记忆特殊异能的人身上。”
    听得出关译心语气中故意带上的几分调侃意味，陆曦原本紧绷的表情，似乎稍稍放松了些，不过，他还是很快摇了摇头说道：“让我想想应该怎么和你们说会比较清楚，我每天晚上睡觉做噩梦时，梦到的东西，并非是连续剧，也不是在一个梦境的完整世界中探索，而是非常凌乱、琐碎的内容。”
    陆离忍不住道：“大脑在梦境的思维，本来就是凌乱破碎、荒诞不经的东西吧？”
    陆曦点了点头，“是，我去看精神科医生的时候，我也和他在一起专门探讨过这个问题。”
    “当时，医生和我讲，睡觉的时候做梦，其实就相当于是大脑的神经系统在储存了大量的信息之后，在自己的休眠期将那些信息做进一步处理的过程中，因为休眠不彻底、大脑没有完全抑制，所以产生了基于现实的虚幻的联想。”
    普通人的梦境，就像是把一把扔进了水里。
    再从脑海中捞出来的时候，梦境中的记忆就像是被拧干了水分的一样，基本就融化的不剩下什么了。
    但是陆曦不一样。
    陆曦的记忆如果也看做是，那他的记忆估计全都有防水的塑料包装。
    “只不过，正常人在一觉睡醒后，很快就会忘记那些大脑里储存的碎片化的东西。而我因为罹患超忆症的缘故，会把每一个梦境的内容从头到尾都记得清清楚楚。”
    关译心随口说道：“人在梦境中的感受，和醒来的时候会完全不一样。”
    陆曦点了点头，“是，晚上不是一直都有类似的笑话吗？有人晚上做梦半睡半醒的时候，觉得自己梦到了一个波澜壮阔、宛如史诗一般的传奇剧情，然后，等他三更半夜挣扎着醒过来拿手机把梦里的故事记下来之后，第二天早上彻底醒过来一看，可能会发现，自己在手机备忘录上留下的内容是，‘香蕉皮比香蕉大’，或者‘香菇猪肉包好吃’什么的？做梦的时候和醒着的时候，就是会存在感官偏差嘛。”
    陆离听到‘香蕉皮比香蕉大’这句的时候，差点“噗哧”一下笑出声。
    他仿佛被自己呛到了一样，咳了两声，然后才说道：“小叔，你不要一本正经地在这里讲冷笑话。”
    陆曦盯了sad-4号半天之后，这会儿大概也终于重新调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了，这才继续说道：“我没和你讲冷笑话，我是认真的。”
    看了陆离一眼，然后陆曦才继续说道：“其实细说起来，我的那些噩梦，取材应该不是我自己。”
    关译心一听就明白了，“你在身边并没有见过那些扭曲的怪物。”
    陆曦点了点头，“是的，但是，那些东西出现在我的噩梦中的频率，却非常、非常高，而且，它们看上去似乎是清晰而又完整的，但是凭借我自己的潜意识，其实并不足以勾勒出这种完整的噩梦的细节来。”
    陆离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皱了下眉。
    他本来以为，陆曦的噩梦，其实就和关译心的穿越到那个赛博朋克的世界的情况差不多，或则，陆曦的状态，可能更接近于此前那些遭遇意外的失踪者。
    ——他们直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穿越到了某个危险的环境中。
    只不过，自己小叔陆曦则是由于别的原因，身体本身却一直被固定在地球这边，哪怕他都遭遇这些异常十多年了，但是，本身却似乎并未出现过穿越的迹象。
    就好像，所有的异常，落在陆曦身上的时候，都只是局限在了陆曦的意识层面中一样，却始终无法突破到现实的层面……
    陆曦则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额头，极其清晰的陈述道：“那个小东西、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智械生命‘外星人’，名字叫做‘阿加雷斯’，大概就是这个音节了，具体是哪几个字我不清楚。”
    听到“阿加雷斯”这个名字，陆离和关译心的脸上，却同时闪过了一丝愕然的神色。
    关译心确信，自己在那个赛博朋克世界的时候，sad-4号绝对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
    明明sad-4号本身是个非常健谈的超级人工智能，并且，和关译心聊天的时候，它的自我意识也是非常强的。
    但是，它不管是自我介绍它自己，还是提到中央大学的超级人工智能edu-7号、又或者是其它的人工智能，从来都是直接叫编号的。
    同样的，看这个缩写的格式加上数字的名字类型，关译心也清楚，不管是sad-4号还是edu-7号，名字明显都是遵循同一个编纂规则的模式来编写的。
    关译心其实一直以为，这就是那个赛博朋克世界一直以来习惯了的对超级人工智能进行编号起名的模式。
    直到她突然听到陆曦刚刚这句话。
    “阿加雷斯……”
    关译心默默地在心中琢磨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名字。
    sad-4号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是凑巧？是隐匿的真相？还是真就有两个超级人工智能只是碰巧用了同一个工厂出品的便携式终端？
    陆曦：“在我差不多是九年前睡觉梦到的一个噩梦里，我看到了阿加雷斯那个小机器人，它当时正在和一个怪物撒娇。”
    关译心整个人都被惊呆了：“？？？”
    她好像并没有见过sad-4号撒娇？那个超级人工智能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热爱生活、拒绝加班，并且攻击性还挺强的……
    陆离也被震撼到了：“怪物，撒娇？”
    关译心忍不住开口道：“是我见识短浅，请问，一个机器人，要怎么和怪物撒娇？”
    陆曦又按了按额头，“我都说了，梦境是非常的碎片、混乱且没有逻辑的。”
    “前一个画面里，周围全都是模糊不清的怪物尸骨、残骸，还有一些正在疯狂生长蠕动的东西，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形容给你们，反正你们就照着怎么恶心怎么来去想象就好了。”
    “然后一转场，原本恶心巴拉的画面，突然就变成废墟一样的垃圾堆了。”
    “说实话，我看不出那几个场景之间存在任何逻辑上的关系。”
    “然后，那天晚上的噩梦里，偶尔会有一两个画面中，是那个小机器人闪烁着红光、正操纵着几个机械臂在一片红褐色全是血泥的地面上挖掘尸块，一边挖还一边抽抽噎噎地搁那儿嘀咕，什么‘人家只是一个能源即将耗尽的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萌萌小ai一枚呀’，大概就这个调性的自言自语吧。”
    陆离：“……”
    他这会儿愣是不知道自己脸上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关译心则是听到陆曦对sad-4号自言自语的描述后，脑海中瞬间只闪过了一个念头：对味了！
    这踏马还真就是sad-4号平时会说的那种画风！
    只不过，按照陆曦的说法，九年前他的噩梦中见到的超级人工智能阿加雷斯，说话的时候还会带着点哼哼唧唧的哭腔。
    而现在的sad-4号，已经变成了一个热衷于性感男神电子合成音的包年用户，虽然这个超级人工智能依旧习惯于说出一些类似于“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ai啊”的话语。
    但是，现在的sad-4号用的肯定不是抽抽搭搭的哭腔，而是那种自说自话到恨不得把别人直接创死的十分自我的调性了。
    陆曦心情复杂地盯了sad-4号一会儿，然后又简单描述了一下那天晚上那个噩梦的一些内容。
    “我是真的不想回忆那些噩梦，虽然我脑子里全都记得挺清楚的，呕——”
    陆曦说着说着，还忍不住反胃的干呕了两下。
    “呕——”
    陆离微微一怔，连忙伸手扶住了陆曦道：“小叔？”
    关译心：“……陆叔叔，你还好吧？”
    陆曦低下头去缓了一会儿之后，才终于站直了身子，继续说道：“艹，那些噩梦真的是，只要想起来就恶心，物理意义上觉得恶心反胃不舒服的那种。”
    在陆曦抱怨的过程中，关译心和陆离已经同时注意到，就这么两下之后，陆曦的眼睛里明显地浮现出了一些细密的血丝。
    关译心和陆离不由得交换了一个颇有几分担忧的眼神。
    毫无疑问，再去反复回忆这些东西并且清晰地描述出来，对陆曦他本人的身体显然也是非常大的困扰，甚至是真实存在的身体上的负担……
    难怪之前陆离颇为讨好地试图和陆曦商量，询问信息的时候，陆曦会表现得那么抗拒……
    陆离想要开口打断陆曦的话语，结果，却被眼底浮现出血丝的陆曦微微摆了摆手按下去了。
    陆曦缓了一会儿之后，一直断断续续地将那个凌乱且丝毫不连续的噩梦大概讲述完。
    “有一个画面中，就有个长得十分诡异和抽象的怪物在安慰那个小机器人，一直叫它‘阿加雷斯’，我就是听到那个怪物说话，才知道它的名字的。”
    安全屋隔壁的观察室里惊得一根针落地可闻，反面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玻璃上，隐约映出了陆曦满是阴霾和压抑的、隐约密布着些许红色血丝的暗色瞳孔。
    关译心想了想，礼貌地开口询问道：“那你是怎么一下子就认出它来的？都说是小机器人了，形状就是个方方正正的摆件金属盒子呀？”
    就像是一个人自己家里有个天猫精灵，去朋友家哪怕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天猫精灵，第一反应也肯定是，你怎么也买了一个，而不是这是同一个吧？
    毕竟作为工业化产品，长得一模一样才是正常的。
    陆曦继续揉着自己的额头，因为手指有些用力，他自己甚至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指印，然而他说话的语气却是非常笃定的：“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看到里面那个小机器人的时候，我就知道，它就是曾经出现在我噩梦里那个小玩意儿。”
    顿了顿，陆曦微微叹息道：“但是，在那么多的噩梦中，我确信，我从没见过这个小机器人和那个想要和我争夺身体控制权的‘陆曦’有任何的关系。”
    关译心和陆离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表情都有种不好言说的微妙。
    最终陆离开口道：“事实上，我想找你帮忙的事情，也和里面那个小机器人有关。”
    现在说起sad-4号的时候，陆离干脆就沿用了陆曦的说法。
    “哦？”陆曦听到这里，似乎稍稍流露出了几分意动，“先说说，你到底想要我帮你干什么？”
    陆离终于下定决心，试图给陆曦解释道：“这件事的前情提要比较长——”
    陆曦懒洋洋道：“那就长话短说，不过，你就算慢慢说，我也是有耐心的，大侄子。”
    陆离简直是硬着头皮将自己和sad-4号交涉的过程告诉给陆曦了。
    因为关译心最初编造的剧本过于炸裂，陆离一脸冷静淡定地坚持把话说完的时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
    陆曦：“……”
    陆曦：“…………”
    好半晌，陆曦终于开口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老想着搞什么替身文学。”
    和面容坚定的陆离对视了片刻之后，陆曦又看向了表情淡定到仿佛无事发生的关译心，深感这届年轻人的心理素质可能比他还好。
    荒谬地半晌不知道说什么之后，良久，陆曦终于不由得改口，和自己的大侄子说道：“……行吧，你要是实在想搞替身文学也不是不行。”
    陆离：“……”
    当着陆曦这个好歹也是长辈的人的面，陆离脸上的表情虽然努力地绷住了，但是，他心里已经感觉自己快要尴尬得原地裂开了。
    讲道理。
    他其实也不想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