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正色道:“朕蒙天启,宫刑有伤人和,决意废除净身制度”
话音落下,四下哑然。
杨廷和皱了皱眉,两手轻握紫檀木椅子的扶手。
他很清楚,皇帝陛下绝不会信口开河,在提出这一点之前,必然是经过了精心的安排。
只是,这个想法实在太过惊天。
太监在历史上有不同的称谓,宦官、阉宦、内监,寺人等。
最早的文字记录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赵有官者令”
这是一项绵延了千年的制度,虽然不乏有人视之为狼虎,但直到今天没有一个朝代废除这项制度。
原因为何?
混淆血脉!
杨廷和还在思考,王琼直言不讳,“陛下,如此一来后宫生乱、皇室血脉难以保证纯粹!”
毛纪跟着附和道:“防止民间拐卖幼童固然重要,但也不能病急投医乱了方寸,请陛下审慎斟酌”
朱厚熜一挥手,目光扫向殿内众人。
此时华盖殿内,想掣肘皇帝的人,已经全部消失了。
留下来的,要么是真正一心为大明着想的,要么就是审时度势懂得保全自身的。
朱厚熜明白大臣们的顾虑。
一套延续了上千年的体系,说废除就废除,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保险的事。
朱厚熜也没想一下子废除太监制度,毕竟这项制度经过千年的演变已经成为了皇权难以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他打算曲线救国,改变太监的身份和功能。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步,也是太监身上抹不掉耻辱的关键,就是“断绝子孙”。
但是历朝历代维持这项制度的动力,也就是太监不能人道。
两者之间就像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而朱厚熜要做的,是干脆把这个节给砍去。
“宫中已经研制出秘药定阳丹,不必让人体受损,就可以达到锁住元阳的目的。”
他轻轻拍拍手,麦福立刻会意,转身从小黄门的手上接过一个黄花梨托盘。。
麦福的神色依旧沉稳,但他心中却激动不已。
仿佛冰封的湖面酝酿着汹涌的波涛,雨后的山崖迎来猛烈的山洪。
王阳明不住地点头,眸中闪过异彩。
宦官制度压抑人之天性,而心学所倡就是为人之心,陛下所想与他不谋而合。
“此丹二十年一服,使用之人若起欲念便精血逆流,倘若不立刻停下还想付之行动,呼吸间就会血崩而死”朱厚熜摇晃手中的瓷瓶解释道。
“服用三枚,此生再无生育可能”
张璁抓住关键,立即起身拱手问道:“如陛下所言,那服用两枚、一枚之后,人还能保留生育的能力?”
“不错,只要不服用第三枚丹药,此丹不仅于人体无害,而且能增强生育的能力。”
杨廷和闻言猛地起身,他肃声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行。”
见众人目光都看向自己,杨廷和沉声解释。
“我朝宦官的主要来源是家贫自宫,入宫谋生,一旦定阳丹全面推广宦官身上最大的弊处没了,百姓岂不趋之若鹜,争相入宫!”
他言辞恳切道:天下最尊之人为陛下,何人不知越靠近陛下就越有飞黄腾达的可能?定阳丹的缺口一开,悠悠百姓的潮水就堵不住了!”
麦福神情低落,他当初入宫也正是因为家庭贫困,又遭遇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父母迫于无奈,为求他活命,才将他送入宫中。
自从正德年间大宦官刘瑾得势之后。
民间就更加认为送子入宫,是一条痛一时富贵一生的捷径。
正德年间,缺宦官三千人,从百姓中招募。
结果符合条件的应征者达二万余人!
巨大的利益面前,人们甚至不惜自残身体,如果没有了身体残缺的劣势,太监将成为百姓争相报名的职业。
朱厚熜没有斥责,他转而言道:“这是一次尝试,任何尝试都有失败的可能,因为承担不起失败而选择废弃非朕之意”
他目光一冷,身上气势大放。
“朕解决了最关键的问题,接下来是尔等要考虑的。”
他龙袍一振,“若事事都要朕拿出稳妥的方案才能执行,那要尔等何用?”
百官闻言低头不语。
杨廷和神色颓然,过了半响,才低声道:“是臣无状,请陛下恕罪。”
“朕希望成为圣君明主,那尔等也必须是治世名臣。”
他将手中瓷瓶往前一举,“该如何权衡利弊解决问题,朕给尔等一天的时间。”
“明日,最终的解决方案必须出来。”
他扫了一眼杨廷和,“吏部考核百官要成为常态,庸庸碌碌之辈,留在朝堂何用?”
“是”杨廷和沉声应道。
“朕曾听闻,顺大势者昌,逆大势者亡,如今的大势就是改革,就是嘉靖新政。”
“尔等皆要好好思量,该如何改变,求变则生”他语气一历,“不变则必亡!”
朱厚熜深知,要让新政顺利推行,朝堂上势必要有新鲜血液的加入。
三宫开办,就是为了造血。
但等到能培养出第一批人才,少说还有三五年的光景。
在这之前,能用的就是朝廷的官员。
他们从万人之中脱颖而出,自然有非凡的本领和超人的眼界。
只是宦海沉浮,官场洗练,一个个的安于现状,失去进取之心。
所谓能拖则拖,不能拖就搁置。
办事效率一再下降。
今日的申斥只是开始,绝不是结束。
当然,朱厚熜也明白不能矫枉过正。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他朗声道:“新政施行,百官俸禄不断增加,凡是有利于新政做出功绩的官员,皆有升迁的可能。”
“如今是最好的机会,青史留名,加官进爵,尔等为何止步不前?”
张璁神情激动,当即慷慨陈词。
“当今之世,平治天下舍我等其谁?”
他朝朱厚璁一揖,又起身朝众位大臣一礼。
行动举止之间,一股沛然之风扑面而来。
众人纷纷起身还礼。
“君臣一体,众人合力,则万事皆能解决,我张璁愿为大明肝脑涂地,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他语气坚定,目光中充斥着一往无前的力量。
“亦然”
“我等亦然”
“愿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华盖殿中,众人之声逐渐涨成一片大潮。
朱厚熜颔首,“朕,就将重任交给列位臣工了。”
在这之后,众人的效率出乎朱厚熜的意料。
他以为要商量许久的内官改革,短短几炷香就决定好了大略。
大殿中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商量完备。
旁边记录的小黄门,笔从开始就不曾停过,他手上的宣纸洋洋洒洒记录了几千字。
廷会结束,朱厚熜满意地点点头。
六部尚书和诸位阁老相视一眼,也都如释重负。
帝王威仪日重,不动声色之间就气势迫人。
方才大殿之内的凝重气氛,真的好似冰雪封山,千鸟尽绝,山林湖海皆一片苍白。
杨廷和等人慢悠悠地走在众臣的最后面。
脚离开最后一个汉白玉石阶,走下紫宸台时,杨平和抬头眯眼望着巍然耸立的华盖殿。
庄严肃穆的大殿,秩序井然的石柱,还有那苍茫浩渺的悠悠长天!
“我们真的老了,跟不上陛下的想法了。”杨廷和嗟叹一声。
费宏走过去劝慰他道:“介夫兄还年富力盛,能为大明再干上几年,何况年老之人智慧更渊博”
杨廷和摇摇头自嘲一笑,“六十多,还小吗?”
毛纪也心中怅惘。
纵使他们还想把权力抓在手中,但形势比人强。
争得狼狈,不如走得从容。
杨廷和对着旁边几人说道:“我归退之期将至,届时就劳烦诸位多担些责任。”
他说完深深一揖,不再言语,径直朝文渊阁而去。
朱厚熜回转乾清宫。
锦衣卫指挥使刘卫,已经很熟练地跪在了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