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闻言沉吟良久,继而拱手道:“吏治之乱,首在法纪散乱,官员懒政,人人都为做官而不为办事。”
他顿了顿,语气一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懒政之风早已有之,成化之时便已出现端倪,臣在民间就有所闻,所谓纸糊阁老泥塑尚书。”
朱厚熜转身点了点头,他明白整治吏治是旷日持久的一项大工程,而且时时刻刻不能松懈。
但很快他就露出了笑容,“知人者人也,治人者亦人也!”
官员懒政,那就需要有人去治,国有大患,也需要有人去医。
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做这些改革者背后最大的靠山,以上凌下!
他在乾清宫内踱了几步,“然人心日久生异,天地间能一直坚守初心者有几人?”
“制度法纪为要,人心为辅,持之以恒方能见成效。”朱厚熜感慨道。
王阳明回以一笑,“陛下所言甚是,法纪礼制才是长治久安的最大要诀!”
说着,他状若无意地提起了夏言,说此人曾多次上疏,整顿吏治要定纲定纪。
“夏言?他的皇庄清查得如何了?”
“此人还是有一些本事的,京城的皇庄已被清查大半,相关的鱼鳞册黄册也已登记完备。”
“只是虽有陛下皇命在身,但他做事还是多被掣肘。”
“哦”朱厚熜眸光湛湛。
他在心中略一思索,就猜出了夏言凊查皇庄被人牵扯拖后腿的原因。
兵科给事中是七品官,官卑而权大,能够纠察二三品的大员。
但,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对于一些六七品的小官,他的威慑力反而不怎么大。
“是下方的小吏,扯了他的后腿吧!”朱厚熜笑道。
“着朕旨意,让其兼任户部京城司郎中。”
大明设六部,每部有一位尚书和两位侍郎,而在这之下又以大明两京十三省划分十三司。
每司负责对接一省,设一位五品郎中,其下方又有侍中、主事,司员若干。
麦福会意,躬身退出乾清宫赶去司礼监。
“如此,臣代夏言感谢陛下隆恩!”王阳明拱手。
朱厚熜微微点头,目光一转却不经意地看到了王阳明洗得有些发皱的衣袖。
此刻,二人正在乾清宫靠窗的一侧,屋外的阳光斜打。
那光扑在王阳明红色的官服上,没有折射出如锦缎一般的光泽,反而就好像被吸过去一样,显得那官服有些许暗沉。
朱厚熜想了想,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先生,六部议出提高俸禄的章程了吗?”
“已经草拟出了一个章程,初步将官俸定为如今的六倍,每月发放一次!”
王阳明笑了笑,原本这件事还应该扯皮许久,多方势力进行博弈,最后勉强得出一个大家都同意的方案。
只是王阳明快刀斩乱麻,给出了一个他们不得不快速同意的条件。
大明天宝正在推行,首次的官俸发放,将一半用银子一半用天宝,等皇帝改元之后,就全部用天宝发放。
官员们闻言权衡之后,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终究都做出了让步。
他们不好判断天宝的未来,一些悲观的人甚至认为天宝会是下一张宝钞。
能先把银子赚到手里才是真,自然也就顺着王阳明的台阶走了下去。
“户部能拿出这么多钱吗?”
王阳明闻言,脸上的笑容敛了回去,本就清瘦的脸上多出了几分愁苦。
大明的户部,就是一摊烂账!
税收混乱,支出混乱,明账暗账密密麻麻纠织在一起。
王阳明曾经感慨,大明的财政到今天都不曾崩溃,已然是上天庇佑的结果了!
先前山东大名天宝司用于兑换的银两,都是从皇帝的内帑出的。
但显然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要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还需要想办法收支平衡。
王阳明也曾苦苦思索,这钱该从哪里拿?
从百姓那?大明开国至今,农税一减再减,上了本着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心,却肥了下方的乡绅地主。
百姓的负担不见减轻,反而越发加重,如果再把税提上来,那他们就更加不堪重负了。
从商人那?大明的商税形同虚设,各地官府都有商人支持的代言人,他们还赞助落魄书生。
借助举人免税的特权,大肆买卖田产,甚至还腆着脸向朝廷哭穷,把这税再减一减。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深意。
要改变这困境,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税改!”
但二人都明白,眼下时机未至。
“陛下,臣算了算,蒋阁老此行若是能把几年的盐税收上来,大明的国库可三年无忧!”
“嗯”朱厚熜沉吟片刻,问道:“若是开放广东的市舶司呢?”
“那又可以多撑上三年!”
王阳明沉声道:“如今朝野上下,想要关停市舶司借此防止倭寇侵扰的议论不断,留住一处已然沸反盈天,若陛下想将各处都留下还需慎重考虑。”
大明的祖制—海禁
片板不得下海。
虽然朱厚熜提俸,已然撼动了祖制的根基,但要让众人接受,还是需要时间的沉淀。
朱厚熜点头,错过了这个话题。
海禁要开,但不是现在。
他的目光不经意看到御案上的几份奏疏,笑问道:“先生,有人说朝堂上出现了新礼派和旧礼派。”
刚从司礼监回来,手中捧着一份圣旨的麦福,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咯登一下。
连平日缓着的步子,也加紧了几分。
党争之祸,杀人不见血!
他略带忧虑地看向朱厚熜,又很快把目光转到了王阳明身上。
前者神色淡然,后者目光镇定。
朱厚熜几步走到御案前,扬了扬手中的奏疏,念诵道:“王守仁、杨一清、张璁…众人结党为私,欲以易礼而谋利,打压同僚互相勾结,陛下不能不查!”
麦福一时愣在原地,伸手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一颗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寂静,无比的寂静,只听得到风吹的声音。
王阳明默然不语,眼睛中不见害怕反而熠熠有神。
“哈哈哈”朱厚熜失声一笑,语气变冷。
“新礼派?这名单上还少了一个人!”
他龙袍一挥,将奏疏拍在御案上,自语道:“朕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