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细雨将夏天的燥热冲刷干净,1466年的秋季如期而至。
田野里,成熟的小麦已经被收获一空,下一个播种季尚未到来,农民们获得了难得的清闲,三三两两聚在村教堂前的广场上,聊聊家长里短的小事,听听神父的讲经布道。
各大城市的商业同业工会建立起来后,零散商人被整合起来,百姓们收获的大宗农牧业产品可以直接卖给各大商会,不再参与后续的销售,节省时间,效率更高。
当然,蔬菜水果,牛奶驼奶之类保质期短的食品只能由村里的马车亲自送到附近的城市里,商业同业工会不会干这种容易亏损的买卖。
至于更加偏远的村庄,商品的流入和流出更加困难,依然保留传统的商业模式,依赖行脚商人,这是客观条件决定的,帝国中央也没有办法。
每隔一周,驿站的驿卒会骑马赶到各个村庄,将来自帝国中央的《每日纪闻》交给神父,由他召集村民,进行讲解。
《每日纪闻》是一种官方公报,是古罗马帝国的旧传统,刊布文书法令,讲述帝国故事,散布战争消息,进行舆论引导。
自从君士坦丁大帝迁都君士坦丁堡后,罗马帝国已经有一千多年没有发布过《每日纪闻》,在不久前重新恢复,只不过将曾经的手写公报改为活字印刷。
公报分为两面,正面主要刊载帝国中央的法令,战争消息,税收调整,动员文书,有时也会刊登一些诗歌和文学小故事,全帝国统一。
反面则具有地域性,每个大区有所不同,除了大区政府的政策和法令外,各大商人也可以刊登招工广告和收购广告,各个商业同业工会还会将大宗货物的收购价明明白白地列出来,以免百姓遇上无良商家,上当受骗。
虽说是农闲,但村民们还是不能彻底放松,适龄男人会去附近的集结点参加为期十天的民兵训练,女人,老人和孩子则待在家中,翻地,堆肥,为之后的播种做好准备。
最近几年,帝国开始有计划地开采煤矿,靠近煤田的村庄已经开始小规模地使用煤炭生火做饭,虽然难闻,但由于煤炭暂时没有别的用途,价格可比木炭便宜得多。
在《每日纪闻》上,帝国中央还详细说明了放火烧荒的重要性和具体方法,鼓励村民在收割后将田地中的秸秆,杂草和灌木焚烧一空,一来可以避免虫病,二来可以将烧出的草木灰用作肥料。
早在以撒刚刚占据苏尔特时,就开始在民间推广“农牧并举”的生产方式,鼓励村民种植紫花苜宿等豆科牧草,凡是看得见的土地都撒上紫花苜宿的草种,用于牲畜的喂养,也可以通过根瘤菌固氮肥田。
二十年来,这种较为科学的生产方式在北非和巴尔干都取得了不小的成果,农村里喂养的牲畜总量逐年增多,农民的餐桌上也能时不时出现鲜肉,鸡蛋和鲜奶,身体素质日渐增强。
在繁荣的远洋商贸和殖民经济的滋养下,东罗马帝国不需要向民间课以重税,不需要他们承担过重的徭役,在这种经济模式下,新生儿的数量开始暴涨,消费市场也日渐旺盛,整个帝国尽是一派勃勃生机。
迦太基城最近十分忙碌,预计可以容纳两万余人的文体新区在留守大臣巴西利厄斯的主持下加紧赶工,已经完工的跑马场和竞技场接连举办比赛活动,受邀赶来的马戏团在广场上搭起场地,举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表演,充斥着肃杀之气的迦太基城终于有了一丝人文气息,百姓们也都十分高兴。
当然,最让迦太基百姓津津乐道的还是即将举办的大婚,已经有小道消息流出,大婚持续期间,城内所有啤酒不限量,所有工人放假三天,大灯塔将昼夜点亮,宵禁令也暂时取消。
大婚将近,越来越多的贵族,富商和部落舍赫带着家眷受邀赶来迦太基城,城中的旅舍很快就住满了,城外的帐篷也越搭越多,进一步刺激了城市的消费市场。
王宫的书房中,以撒坐在铺着柔软天鹅绒的靠背椅上,手中捧着一杯咖啡,女儿萨洛尼卡趴在以撒的书桌前,担起了文书官的职责,为以撒朗读近来的奏报。
萨洛尼卡已经快九岁了,由于是女孩子,没有接触军国大事,从小喜爱读书写字,已经读完了包括安娜·科穆宁的《阿莱克修斯传》在内的不少书籍,最喜欢的还是几本游记,整日抱着《马可·波罗游记》和《伊本·白图泰游记》翻来覆去地看,连《克拉维约东使记》这种生硬无趣的笔记都能耐着性子读下去。
“父皇,您原来不是让查士丁尼为您翻阅奏报吗?为什么现在又把我拉到这里了,上次您给我找到的几本阿拉伯书还没看完呢……”
萨洛尼卡一边翻文件,一边抱怨道。
“你哥哥要结婚了,最近事情很多,要接待四面八方的客人,没这个功夫。”
以撒抿了一口咖啡,笑呵呵地说。
“你母后刚刚分娩,她也得休息两个月,这两个月就靠你了。”
前不久,莱昂诺尔生下了第五个孩子,是个男孩,以撒将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命名为阿纳斯塔修斯。
随着年岁的增高,莱昂诺尔在分娩时变得愈发困难,阿斯塔纳修斯诞生后,以撒说什么都不准备让自己的结发妻继续忍受这种痛苦,保养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莱昂诺尔的家族是出了名的多产,她的母亲足足生下了九个孩子,但由于中世纪的医疗水平不过关,有两个刚出生就夭折了,活到成年的也只有五个。
作为穿越者,以撒当然知道医学的重要性,妻子每一次生产时,以撒都极尽全力地保证医疗用品的卫生,煮沸再煮沸,消毒再消毒。
以撒的皇家医生也经过了精挑细选,坚决拒绝由君士坦丁堡的老一辈医生来为莱昂诺尔接生,自己又花费了大量时间,总算培养出一批勉强能用的。
“父皇,您在听吗?”
萨洛尼卡敲了敲桌子,不满地瞪着以撒。
以撒回过神来,冲她歉然一笑。
“继续吧。”
萨洛尼卡点点头,念了起来。
“这一份来自拉帕尔马总督洛泰尔,他在上面说,他的父亲安德烈总管在上个月离世了,希望能够暂时请假离开,依照他父亲的遗愿,将安德烈总管葬在君士坦丁堡的巴列奥略陵园外。”
“安德烈还是走了么……”
以撒望向天花板,微微一叹。
安德烈总管是以撒的母亲凯瑟琳留下来的管家,在以撒尚且年幼时为他提供了不少帮助,一直担任商务大臣,直到几年前告老还乡。
“准了,让君士坦丁堡的市政官做好接待,一定要风光荣耀,君士坦丁堡大牧首也必须在场。”
以撒说道。
萨洛尼卡提起笔,蘸蘸墨水,写下娟秀的字迹。
接着,她又抽出一份。
“这份是交通大臣杰尔姆和康斯坦察将军萨尔蒙的联合奏报,说的是康斯坦察琥珀矿的事情,询问您对这件事的安排。”
“嗯,这事我知道,他们已经把最大的那颗寄过来了,命名为“保加利亚之心”。”
以撒笑了笑。
“琥珀矿的事情先别急,我日后可能会成立一个公司,五分之一的年收入将提供给康斯坦察军区作为军费。”
“好的。”
萨洛尼卡写了几个字,将信放在一边。
想了想,她转过头,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以撒,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父皇,那枚最大的宝石您准备——”
“少来,给你母亲了,她好像准备作为贺礼送给你的长嫂伊莎贝拉。”
以撒眼一横,打断女儿的话。
“前些日子,我不是给了你不少新色雷斯出产的钻石吗?保加利亚之心就别想了。”
“哼,有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她又不是你们的女儿。”
萨洛尼卡嘴一撅,赌气地转过身。
“以后让她给你写传记去!”
“好了好了,下次再有好东西一定先给你,你哥哥要结婚,我们总不能太小气不是?”
以撒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萨洛尼卡想了想,哼了一声,又抽出一封文书。
“这是来自拉斯佩齐亚的奏报,大公会议已经结束了,和您最初的预期差不多,最关键的几点共识得到了大部分主教的承认。”
“大部分?有哪些人不承认?法兰西的主教?”
以撒看向萨洛尼卡。
“不,法兰西的几个主教倒是没说什么,他们在会议上完全没怎么发言,奏报上说,这可能是路易国王的意思。”
萨洛尼卡看着奏报。
“阿拉贡的几个参会教士坚决反对,莫斯科正教会的参会人员中途就走了,虽然没有反对,但其实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撒点点头,思考起来。
“阿拉贡的主教估计是怕我们向西西里岛和马略卡群岛伸手,不过无所谓,不用在乎他们的意思。”
“伊凡大公是个有野心的人,对我们的态度比较复杂,一直想建立一个独立自主的教区,对教会合一也一直秉持反对态度,我不怎么意外。”
以撒微微颔首。
“不过,我们两国之间还是有共同利益的,在面对鞑靼人的时候依旧是铁打的同盟,随他们怎么想吧。”
“除了少数人之外,各个教区都在协议上签字了么?”
“是的,文件上就是这么说的,还附带了一份会议存根,您要看吗?”
萨洛尼卡问道。
“先放着,我等会儿看。”
萨洛尼卡将存根放在显眼的地方,继续念下一封。
“这封来自迦太基留守大臣巴西利厄斯老师,他在文书上说,帝国最近繁荣昌盛,希望重新恢复元老院的部分职能。”
“想都别想,不管他!”
以撒手一挥,萨洛尼卡顺从地将文书扔在一边。
元老院是罗马帝国的传统机构,哪怕是末期的东罗马帝国也没有彻底废除。
从名义上来说,罗马帝国不是帝国,皇帝也并非世袭,具有元老院这一特殊机构,和西欧的封建制国家有本质上的区别。
依照法理,最初的元老院的确拥有包括建议权,行政权,立法权,任免权在内的一系列权力,罗马皇帝也必须得到元老院和全体罗马人民的认可,更像是“全权代言人”而非“世袭统治者”。
当然了,自从君士坦丁大帝迁都以来,东帝国的元老院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实权,只在名义上拥有这些权力。
到现在,君士坦丁堡中虽然还有元老院的存在,但基本上已经是冠冕堂皇的摆设,不具有任何权力,元老由皇帝任命,凡事只是走个过场。
以撒一直以来对这种东西不太感冒,几乎是重新建立了一套贵族体系和议会体系,帝国议会的议员也不再像元老院那样完全由贵族担任,很多平民在做出杰出贡献后一样可以担任议员。
以撒想了想,看向萨洛尼卡。
“你把他的奏报再看一遍,我不相信他会提出这么愚蠢的建议。”
萨洛尼卡拿起文书,又翻了翻。
“他建议您将元老院和帝国议会合并起来,让底层百姓也能参与到政治中去,这样您可以更好地觉察民意。”
“这还差不多,可以考虑,当时设置帝国议会的时候我对君士坦丁堡的掌控程度还不高,要不然早这么干了。”
以撒揉揉眉心。
“等我父皇到迦太基,我会和他商议的,元老院这种东西要想保持长久生命力,绝不能固步自封,元老的身份绝不能与血缘挂钩,必须吸取来自底层百姓提供的旺盛生命力。”
“了解各个派系的意见,满足他们的利益需求,只要可以做到这些,国家就会一直繁荣下去。”
“再往后,也许还能给科学家,农学家,文学家和附属部落,附属国的贵族授予元老头衔,增强他们对于帝国的向心力。”
萨洛尼卡在文书上写下几句话,放在另一边。
“对了,说到帝国议会,他们最近不是在迦太基开了一次会吗?把会议记录找出来。”
萨洛尼卡在书架上翻找,好半天后才找出一摞文书,搬了下来。
“您要最近的一次?”
“对,上个月开的会。”
萨洛尼卡将最上方的一份文件递给以撒,趁以撒看文件的功夫,一把抢过他的咖啡,一饮而尽,满足地咂咂嘴巴。
以撒无奈地摇了摇头,看起了文件。
跳过前面一大段的官话,以撒直接进入正题。
这次会议通过了三个比较重要的提案,第一个来自比林奇城的议员,希望可以规范奴隶贸易,同时提高监管力度,以免有人偷税漏税。
目前,东帝国的奴隶主要分为三种,价格不一,税收也各不相同。
第一种是农奴,具有政府颁发的特殊身份文书,也算是罗马公民,只不过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只能一直待在农奴主的庄园中,替他们耕种,依据法律,农奴主会给予他们极低的工资,攒够钱后,可以赎买自由,成为佃户。
不过,当初以撒和农奴主们谈判时,他们早就打好了算盘,在他们的规划下,农奴们连干十五年才能刚好攒够赎身钱,农奴的积极性提升了,农奴主却并没有太大的损失。
在高强度的工作下,一个农奴最多也只能用二十年,哪怕没有赎身的权利,农奴主也会把工作十五年以上的农奴陆续淘汰。
第二种是债务奴隶,他们的主人掌握着一份奴隶契约,时限到期后,必须还他们自由,否则一经发现,教会和政府会联合采取强制措施。
债务奴隶获得自由后将接受教会的洗礼和考核,学会希腊语,改信东正教,即可成为一名罗马公民,任何人再无权力剥夺他们的人身自由。
债务奴隶以北非的柏柏尔人,阿拉伯人和巴尔干的突厥人居多,在以撒的计划里,属于可以同化的一类人。
第三种则是终身奴隶,数目比较少,一般只有犯下重罪的囚犯才会戴上这种终身枷锁,剥夺一切权利,只能在官营矿山和种植园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当然,这些都是法律条文,不可能完全落实,钻空子的奴隶主大有人在。
以撒继续看下去,第二个提案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一位市民出身的议员,希望以撒将工坊区迁往远处,以免污染土地,散发臭气和噪音。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工业的进步自然会带来一系列问题,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留给后人解决。
第三个提案则来自一位迦太基的旅店老板,他的旅馆被四面八方赶来的客人挤满了,试图借钱扩建,却没能借来多少,希望以撒在迦太基建立君士坦丁堡银行的分部,同时允许市民借贷。
这倒是可以试试,不过一定要严加监管,对每一个前来借钱的市民都要做好财产评估。
想到这些,以撒将萨洛尼卡抱走,坐在桌前,提笔批阅,写下自己的意见,再发给宰相和各个大臣。
干完这些杂事,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城市继续喧嚣,海潮继续翻涌。
正带着女儿往餐厅走,以撒却在拐角处撞上了匆匆跑来的阿尔布克尔克。
“阿尔布克尔克?怎么了?”
以撒挑挑眉,看向自己的教子。
“陛下,君士坦丁皇帝的船到迦太基了,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阿莱克修斯皇子和曼努埃尔皇子。”
阿尔布克尔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查士丁尼殿下已经赶过去了,他叫我来通知您。”
“行,我这就去。”
以撒俯身看向萨洛尼卡。
“你去找你母亲,让她通知各个贵族,明天一早就得前来拜见皇帝。”
“还有,你告诉母亲,婚礼的准备工作要加快了,两件事,记住了?”
萨洛尼卡点点头,跑开了。
以撒带上阿尔布克尔克走出王宫,向码头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