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穷桑镇的回春堂开了起来,但是为了不太忙,也为了不影响穷桑镇其他医馆的生意,小夭每日最多只接待十位患者,遇到重症例外加号,并且费用比别处的回春堂高,按着降价前的标准,每月也有一日义诊日,给那些付不起高诊金的患者看。
回春堂设置了一个凉茶档,每日免费提供两桶凉茶,四时有变,凉茶的种类也随着季节变化,有时候是沙参玉竹水、雪梨姜茶、黄芪山楂饮、当归四物汤、熟地饮、红豆薏米茶……
穷桑的人长寿,少疾病,医馆的生意很淡,凉茶倒是很受过路客人欢迎。
回春堂的医术高明之处还没有被当地人认识到,叶十七写药方的一手好字却先被注意到,是日,有一位年轻妇人扶着一位撑着竹拐的盲妪,寻来回春堂,请叶十七代写一封询儿的书信,寄往高辛军营。
“吾儿穷桑虔来,二百岁从军,投在高辛蓐收大将军麾下,至今二百一十八年未曾归家,杳无音信,慈娘日日倚门盼儿归,发妻井台泪已干,当归娇儿自出生未见父亲面,若吾儿穷桑虔来尚在人世,回家一聚,若…不在人世,望军中官长告知伊人埋骨何处,容家人…吊祭有凭。”老妪说到最后,泪流满面,身旁的年轻妇人亦是珠泪纷纷。
叶十七握笔的手有点抖,纸上多划了一道线,他拿开重新又写了一张,心软的人听不得这等伤心言。
小夭拿了一杯凉茶递到老妪手里,又递了一块手帕,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叶十七写完信,妇人欲接过信件,拿去穷桑城中的车马行邮寄,叶十七说:“车马慢,层层交接不一定能送到主帅之手,我有青鸟可代你送到军中主帅手里。”
妇人折腰深谢,说:“妇人深谢叶公子仗义,先前我们递过多回,都未曾有回音,也不知送到了没?”
妇人自然不知,眼前的叶公子乃是军中主帅的岳父,他自然能将信函直接交到他案前。
青鸟带着信函飞到高辛军营,飞到蓐收手里,叶一说:“是我爹娘的青鸟,看看说了什么?”
打开来,是一份询儿书信,言辞凄楚,令人动容,蓐收唤来军师,要求拿出军中名册查访此人。
军师说:“八十万军的名册,加上逝去的袍泽,上百万人名,况几百年来,这…如何寻得?”
蓐收说:“有名有姓,何难访寻?传达给所有师氏,下达千夫长,百夫长,什夫长,上报自己队伍里是否有此人。目前在营的队伍里查不到,再查逝去的名单。”
军师领命离去。
蓐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人活着还好,如果人是去了的,所有战亡士兵,军中都有抚恤制度,不应该存在家人数百年不知情的情况,除非有遗漏,更可怕的是…有执行人监守自盗,贪墨抚恤金,刻意遗漏一些人,细思极恐,但愿人活着,但愿不要是最坏的情况。
在军中的结果一日就查出来了,目前军营中并无此人;派了几个人翻查已逝名单,查了七日,才查到那人已在西戎战场阵亡。
蓐收又命军师查为何遗骨和抚恤金没有送回到士兵家中,遗漏想必不止一人,每一个士兵都有一个刻名字的手环,手环是他们的身份标识,士兵阵亡之后,手环会被回收,存在烈士堂,遗骨会被火化,骨灰会被收殓送回故乡,至少战胜方会如此做。
最终查出来的结果是,他们送了,但可能送错了地方!幸好,不是贪墨案,若是铁血军人连贪墨抚恤金这种丧良缺德事都能做得出,那是真的治军不严,军纪败坏。
不识字的军士,误把穷桑镇的穷桑虔来送到了穷桑城的穷桑钱来家里,一误误了数百年,幻灭了一个家庭,而穷桑钱来回过家,他的家人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喜悦,却没有去查访穷桑虔来该归于何处?仍葬在家族墓地里,享香火祭拜,毕竟他也是自家孩子的袍泽,而且,钱来的父母迷信地认为是穷桑虔来替穷桑钱来挡了劫难,葬在家族墓地,时时祭拜,瞒过黑白无常,保自己的孩子平安。
蓐收派了人去修正谬误,送还遗骨,加倍补偿了穷桑虔来的家人,还同涂山明玥亲自登门慰问。
这一日,盲妪和妇人哭倒坟台,穷桑当归意识到自己永远地失去了父亲,从出生起他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少时孤儿寡母,如今他已经是弱冠少年,自该担起保护母亲和祖母的责任,他是西海上的渔民,他捕鱼,母亲在集市卖鱼,经营一家生计。
盲妪想劝儿媳再嫁,毕竟她才四百岁,尚且青春年少,已经守寡多年,节义无亏,神生漫长,她说:“儿啊,你还年轻,我不忍你就此苦守一生,晚景凄凉,陪着我这么个盲妪度日,若遇到良人,再嫁吧!”
虔来妇说:“生是虔来妇,死葬虔来墓,我既嫁了他,就是他的人,不改嫁。”
深夜里,虔来妇抚着夫君的灵位,说:“阿来,我们的孩儿当归长大了,你看见了吗?”
式微,式微,胡不归!很多军人的妻,都会给孩儿取名为当归、团圆。
慰问之后,蓐收和明玥去探望了涂山璟和小夭,一起去喝了王婆的熏鱼汤,又去了银河上泛舟,蓐收摸了摸玥儿的头,问:“玥儿,你害怕吗?”
玥儿摇了摇头。
蓐收将她娇小的身躯紧搂在怀里,说:“别怕。”
玥儿紧紧圈着他的腰,怎么可能不怕,只不过她早已决意生死相随,生同衾,死同穴,永不离弃。
战争不可能没有伤亡,即使战神的队伍也一样。离家时鲜衣怒马少年郎,归家时三尺黄土埋忠骨,军中那些儿郎,也是别人的子,别人的夫,别人的父,并非无名小卒,并非草芥。
“玥儿,我给你摘一颗星星回家如何?”
广袤银河里漂着一些发光的晶石,大的如山,小体积的有一人高,最小的能双手捧着。
玥儿仰起脸说:“不要。”我才不想要什么星星,世间诸般珍宝,都不如你平安无恙。
他双手捧着玥儿的脸,深深亲了下去,良辰美景奈何天,相伴多年,他知道他的小狐狸最在乎什么,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永远不要让她经历那么难过的事情,可是世事难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有把握的诺言,他不敢轻易说出口,指节扣着她的后脑勺,深情不语。
咕咚一声,明玥头上的玉兰花簪掉落银河水,她从他脖子后收回一只手,一摸头说:“唔…我的发簪!”
转身看见那支心爱的花簪正在水里下沉,她想都没想就翻过船舷跳入银河,追着发簪坠落的地方潜下去。
蓐收也跳了下去,涂山明玥伸手捉住了下沉的发簪,在水里露出失而复得的笑容,青丝如水草散开,蓐收拦腰将她捞回木舟上,催灵力烘干湿淋淋的小美狐,说:“一支发簪,掉了就掉了,我再给你做新的,怎值得你跳下去捡?!”
“不行!这个不能丢。”涂山明玥握紧玉兰簪,哆嗦着说,别说,冬天的银河水是真寒,这支白玉兰花簪是他送的及笄礼,定情信物,是她最心爱的首饰,每日都戴着。
对于玥儿而言,这哪里是一件首饰的事,那载着他在寒暑水边初表心意时的美好记忆。
蓐收又心疼又无奈,小祖宗,再重要也不过一件首饰而已。望着河上的浅蓝澄澈的晶石,说:“等我,我去挖一颗银河晶石,回去给你再做一套首饰。”说罢就跳水潜游了出去。
涂山明玥扒在木舟边张望着他,蓐收游了半晌,寻到一颗体积较小的并且没有杂质的澄澈晶石前,伸手去碰,不是很冰,两手握住,飞回木舟。
发光的是银河的水,不是石头,石头离开了水,就变成一块有颜色的透明晶石,纯净天然。
衣裳已经用灵力吹干,手还是冰的,被小狐狸捂在手心里捂了很久,相视而笑。
“傻狐狸!”
“我…我才不傻!”
“还不傻,走吧,回去泡热水!”
两个人回了穷桑镇的叶宅,涂山明玥的头发虽然烘干了,但是是披散的,小夭问:“玥儿,你头发怎么乱成这样?”
蓐收说:“一支发簪掉水里,这傻姑娘跳水去捡。”
玥儿摇小夭的手撒娇告状说:“娘亲,爹爹,他说我是傻狐狸!我明明是青丘山里顶聪明的小狐狸!”
小夭和涂山璟都掩嘴笑了,女儿不傻,只是有点痴而已,二人住在涂山璟专为他们留的西楼里,在西楼后院一个海棠花形的小汤池里泡热泉水驱寒,水里还特地放了小夭备在柜子里的生姜。
从穷桑镇回到军营后,叶一在军营中担起了教不识字的士兵识字的活,开了习字课,当起教书先生,叶一握着炭笔,在打磨光滑的大木板上写得一手好篆字,很耐心温柔地教学,又教士兵用毛笔写字。
军中用的毛笔是特制的管囊笔,有一个镂空的竹子外壳,外壳顶上和毛笔顶上有磁石吸附,写完了就收回壳里,收进衣袋里,方便携带,不像寻常毛笔要挂着晾干,不便于携带。
小团圆也坐在营帐里跟着士兵一起学,每个营都设置了习字先生,在结束一天的训练之后,一些士兵聚在一个营里,趁着太阳落山前的光亮,学写字,日积月累,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每日里能在军中听见颂读千字文的声音,识字课已经成了他们军旅生涯中不可磨灭的快乐记忆,终将改变命运,将来即便退役,也不再是白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