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姒去过敦煌三次,第一次是十八岁那年独自旅行,当时只是囫囵吞枣,走马观花般将名胜古迹转了一遍,依着本能,爱上了那些精美而神秘的壁画和雕塑,听了些导游口中真假难辨的奇闻轶事,依稀知道曾有大量无价之宝因为特定的历史原因、管理者的无知与掠夺者的贪婪而流落国外,她隐隐觉得遗憾,但没有深究,涉及到的那些人名也没有记住。
第二次是大三暑假的实习项目,那时她已经定了硕士学习的研究方向,不过尚未入门,只能算半个学徒,靠着沉默寡言、吃苦耐劳的性子,跟在师兄师姐们身旁打打下手,依旧是观赏大于学习。这次敦煌行的主题比第一次明晰了许多,主要是针对石窟建筑的研究,再往细点说,是针对石窟建筑在佛教艺术载体功能方面的研究。为了不拖累学长们的进度,何姒在去之前看了些浅显的文献和纪录片。持续千年的营造、多元文明的交融、历久弥新的传承,这片沙地里的一切都美得惊心动魄。所以当她看到斯坦因在自己的《西域考古国记》里得意洋洋地讲诉他是怎样通过欺瞒和贿赂将敦煌瑰宝偷出国界并运往英国,使得数以万计的珍藏不得不踏上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路途,甚至将这种偷窃行为美化为“使敦煌文物重见天日”,并因此而在国际社会大受褒奖时,何姒原本的遗憾变成了心痛和愤怒,也对那些人名留下了印象。
第三次的敦煌行是何姒自己的项目,敦煌的古建筑很有特色,除了石窟建筑、宗教建筑之外,还有在朝代更替的文化融合中形成的沙漠绿洲建筑聚落,但这次她不是为了这些建筑而来,而是为了研究学习敦煌壁画中大量的古建筑形象和纹饰。上起十六国,下迄唐宋,从单体建筑到宏伟的建筑群,亭台楼阁、寺庙佛塔、监狱坟墓、桥梁栈道,敦煌壁画中的建筑形象极其丰富,林林总总,包罗万象。但那一次真正给予何姒震撼的,并不是物,而是人,是选择一生与清苦孤寂为伴,日复一日操持着艰深的工作,在茫茫大漠中致力于文物修复的敦煌守护者们,他们的付出让那些洋洋自得的文物大盗的形象变得更加可恨。何姒回忆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大佛低垂的眼眸,和在这慈悲的注视中小心翼翼地上下攀爬、清理壁画、粉刷粘合、回贴压平的背影。
在那些守护者逐渐清晰的身影中,何姒再次回忆起自己看过的那些破坏者的名字,可惜,她还是未能搜索到大谷探险队。
“大谷探险队,到底是谁?”何姒神色认真地问着。
范宇一挑眉头,得意之色重现,可还没等他发话,秦鉴不屑地声音已经传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跟斯坦因、伯希和这些窃贼相比,这些人没有任何学术素养,完全不懂考古,一心只为掠夺,打着佛教探险的旗号,干着鸡鸣狗盗之事,就是一群跟在欧洲人屁股后面捡食残羹冷炙的垃圾,叫探险队,实在是抬举他们了。”
“但他们运气不错,”范宇无奈地耸了耸肩,“小何可知震惊世界的《李柏文书》?就是他们在楼兰古城遗址探险时挖到的。”
“那是?”何姒诚实地摇摇头,满脸的求知欲。
“是前凉惟一有史书可证的重要人物的文书遗迹,前凉简牍资料中最为集中、内涵最为丰富的文书资料,也是目前所发现的年代最早的中国纸本书信实物标本。”秦鉴越说声音越沉,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才说起这件文物目前的藏处,“如今藏于日本京都龙谷大学图书馆。”
“这!”
何姒心里实在堵得慌,可范宇还在继续给她添堵:“这个发现于他们而言自然是走了狗屎运,可于文史研究而言却是倒了血霉了,因为这些人完全未受过考古训练,别说该有的文物要素了,就连最基本的出土地点都没有记录,使得《李柏文书》的具体出处彻底成为历史悬案。”
“真是垃圾!”何姒一腔怒火,却也知道再多抱怨都于事无补,只能做了个深呼吸,把注意力转移到如今可能追回的这批文物上,“那……这次你们发现的这批文物是什么,有眉目了吗?”
“初步猜测是敦煌佛窟中流散的经书,其他的细节一概全无,要知道,相比起那群欧洲人,在流散海外的敦煌文物中,大谷探险队盗取的部分是最为神秘的,”范宇无奈地摇了摇头,见何姒怒瞪着他,立马又继续解释道,“一则是因为数量庞大,他们在敦煌掠夺的文物初步估算超十万件之多,对诸多佛教遗迹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我们一时很难定位具体是什么。另一个原因与之前提到的相同——考古质素太差,对获取文物的记录模糊不清,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盗取了什么。”
“我也要去!”何姒听完,立刻下了决定。
范宇却卖了个关子:“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呢。”
“你们去哪我就去哪。”
“哟哟哟,这还是初见面时那个躲在秦叔身后、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何小姐吗,”范宇调侃起来,随后却收敛神色一摇头,“不过这次恐怕不行。”
“为什么,很危险吗?我有能力自保,再说,我不也算半个特殊文物保护部的编外人员吗?”何姒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从素纱襌衣事件开始,她几乎参与了特保部的所有案子,范宇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有时为了借助她的能力,甚至有点请君入瓮的意思,这次难道有什么特殊原因,何姒想着,忿忿地说道,“这算什么意思,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秦鉴没想到突然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用法,再看何姒气鼓鼓的样子,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范宇自然也招架不住,连声道:“这……这是什么用法,当着秦叔的面,倒显得我始乱终弃似的。”
何姒本是气急之下脱口而出,回想起话里的涵义自然也有些心虚,不过仍然强撑着瞪大眼睛凶狠注视范宇的表情,插着腰说道:“那你给我说说不能去的原因。”
“你也说了自己算半个特保部人员,那自然要听组织安排。”
“组织对我还有别的安排?”
何姒只是赌气般随口一问,却没想范宇真的点头如捣蒜:“聪明。”
“诶?”
“保护未来的花朵。”范宇说着,美滋滋地朝何姒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