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小内监是王不歇手底下得力下手之一,他奉王不歇的令领裴懐来此,刚转身还未对裴懐说一句话。
就见裴懐一抬头,眸色变化时,一下子把手藏在背后,一下子又脸上神色多变,再一下子又一脸释怀地叹息一声,抬头仰望天空。
这诸多行为叫那小内监疑惑不解,心中暗道此人怎么了?
他忍不住也抬头跟着裴懐望天,心想,天上有什么吗?看了老半晌干嘛呢?
正思索着,就听裴懐呵笑一声:
“还等什么,动手吧。”
小内监:???
动手?
动什么手?
哦——!
他明白了!
于是,小内监微微一笑道:
“若主子等会沐浴净身时,需要奴婢于一侧侍候,也可。”
小内监心想,尽管他并非是干这差事的,早几年他被王不歇看上,觉得性子稳妥,适合游走宫中帮王不歇办事。
不过,他也到底是做人奴婢的,端看眼前这个……
虽然从未在宫中见过面,但他明白,今日过后应该就是正经的主子了。
为他洗洗澡,能博他青睐,日后多有照拂,于小内监而言只会是福气。
所以他并未有任何拿乔,应承了裴懐的要求。
而当裴懐做好了思想斗争,认下命数后,却听到‘沐浴净身’这四个字,反而是他愣了。
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开口:
“要我……沐浴净身……?”
裴懐顿了顿,眉头微蹙看着小内监:
“规矩这么多吗,姓王那阉人要杀我,还要我洗刷干净?呵,是怕我一身血污,脏了他的名声是吧?!”
想起王不歇走前还对他一口一个‘殿下’,裴懐忽然觉得被狠狠羞辱了。
他忍不住暗自握拳,脸上藏不住愤懑。
小内监行走宫中多时,一听裴懐的话,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终于知道与裴懐刚刚是牛头不对马嘴老半天。
闻言,小内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天地良心啊,他就是只小小蝼蚁,叫他对主子动手,纵然王公公下令,他估计也不敢接啊!
而且……而且……
眼前的主子居然对王公公说话如此……
他居然说王公公是,阉阉阉……
须知王不歇王公公侍候圣上多年,圣上都从未这样说过王公公。
小内监俯身狠狠闭眼,背后冷汗尽出。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他只是个为奴为婢的,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你又闹哪出?一会要杀我,一会要我沐浴净身,现在又跪我?”
裴懐真的不明白。
小内监真的怕了,他终于大喊道:
“冤枉啊!奴婢实在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事!若奴婢此刻对您动手,只怕奴婢不死也要被扒层皮,奴婢岂敢啊?!而且,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对您做什么?!”
说完,那小太监抽泣起来,似乎是委屈地哭了。
“奴婢只是奉了王公公的命,领您来此沐浴净身罢了。
您浑身都沾了血,若就这样大咧咧去了殿前,定会惹深宫非议。
而且宫中有规,圣上面前觐见者,不得佩剑穿甲,不得衣不蔽体,更不得沾染血污,敢犯一条视为大不敬,立时就要被拖走下狱,重者更会丢却性命,斩立决!”
“奴婢……奴婢真是……”
他越说越凄楚,只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竟跪在裴懐面前,低低哭着。
裴懐听了好一通解释,才后知后觉是自己误会了。
他脸上顷刻间通红,耳边全是小内监的哭泣声,叹息一声,怪道自己从未踏出冷宫,多年来面对的都是算计欺凌,哪里知道这些宫中规矩?
虽然身负皇家血脉,可真正算起来他其实是个野出身的,根本没有机会学习宫中种种,也不可能知晓宫闱事宜,这才导致现下的窘境。
“起来起来。”
裴懐见自己把这小内监惹哭了,平生头一次心虚地左顾右盼。
“哭成这样做什么?到底是王公公手底下的人,你可真没得半点硬气。”
话虽这么说,裴懐却别扭得手指偷偷抠着掌心,根本不敢去看小内监。
“不是说带我去沐浴净身吗?你再耽搁下去,小心误了事。”
小内监这才期期艾艾起了身,吸了吸鼻子。
“诺,奴婢不哭。”
他抬起头,努力换上一个笑。
“请随奴婢进殿,您别看此处偏僻,但里头一应俱全。”
裴懐点头,半信半疑跟着进去。
那小内监真没扯谎,裴懐进殿,眼前不比外头那般萧瑟,反而金碧辉煌。
殿内设了个温泉,烟雾缭绕,熏得裴懐周身暖洋洋的,忍不住暗叹一声。
他一路赤脚而来,足下早已冻得通红无知觉,现下得了些暖意,这才一点点觉出冷来。
小内监笑问道:“您要奴婢侍候,还是奴婢帮您另唤了人来?”
裴懐抿了抿唇,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才说:“你出去守着,我自己来。”
“可是……”
小内监闻言有些诧异,他还有一事未告知裴懐。
但既然眼前这主子开了口,他也只好压下不说,等会且看这人能不能发现、用不用得上他吧。
小内监闭口默默退了出去,把守大殿。
裴懐再三确认殿中唯剩自己一人,这才走到温泉池旁,缓缓蹲下,把身上那不堪入目的破衣三两下扯掉。
怪道他不要人侍候,原来衣衫褪去,露出的一具瘦削酮体上尽是星星点点的大小伤,有的是旧年留下,有的是前段时间李园暴虐还未见好的。
放眼望去,竟有些惊骇。
而他脚上手上都生了冻疮,之前在外边因一身血污沾身,更加夺人眼球,便甚少有人发现。
如今身处温室内,手脚渐渐回温,裴懐自己都觉得那些冻疮刺得他发痒难耐。
裴懐低头瞧着自己身上好半天,竟未找出一块能见人的皮肉,眸中发怔,一遍遍喃喃自语,抬脚走入温泉池中:
“以后我就是主子了……以后我就是主子了……”
他是为主的人,怎能被那些为奴为仆的人再瞧见自己周身狼狈?
裴懐不敢,亦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