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不定承帝的心思,王不歇试探性开口:
“陛下,端看皇子近况,那些宫人定然是没有用心侍奉。但是,将这么多宫人都打杀了,宫里也未曾有此先例……”
而且,手法粗暴残忍,只怕此子心性不稳,若轻易放出来,恐有诸多变数。
这是王不歇未说完的后半句,但他知道不是自己该开口的,所以及时止损。
“那木刃的来历?”
承帝好似未把王不歇揣度圣意的话听进去,反而没头没尾地问起这个。
王不歇微微一愣,随即说:“奴婢将整个大殿都查了,只有一张木桌,少了一腿。”
“呵……”
承帝反而笑了,更让王不歇捉摸不透。
“不歇,你看此字。”
他指了指宣纸上的‘懐’字,王不歇随即拍马屁:“陛下的书法从来是最好的。”
“这是朕那儿子的名字。”
承帝指的是裴懐。
“当年他因皇后的祭诞而来,又生于济光的生辰日,朕不太喜欢他,所以赐给他此字作名。”
承帝目光深邃。
“懐,取思念之意,乃朕对皇后和济光的一点补偿。”
王不歇闻言,呆愣住了。
就听承帝继续说:
“不歇,自天鼓楼一夜,朕有了新的忧虑。太子在宴席上数次出言不妥,足见他还未真正长大,仍存孩子心性。朕原本以为将苏家绑给他,日后他便高枕无忧,可现在,朕怀疑还不够。”
随着承帝将手下宣纸揉作一团,王不歇瞪大双眼:
“陛下的意思是……”
“济光还需一柄刀,这刀,若由血亲而制,定十分坚韧,既能替他保驾护航,也可冲锋在前。再加苏家,如此,朕若百年后,也可给皇后交代了。”
王不歇吓得跪在地上,他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听到太多不该听的了。
“陛下,皇子他……”
裴懐已十分可怜,连名字都是生父思念心爱的女人强迫冠予他。
如今还要被利用至此,实在……
但承帝根本听不进去,他眼中细看都是执念与狂热。
“他既有血性,又不甘再居冷宫,想走出来,总要付出代价。”
“本不该出生,既冠以懐字,又身负朕对皇后的愧疚与对济光的希冀,便由他替朕帮太子扶摇直上。”
承帝顿了顿,将揉成一团的宣纸扔在一旁的炭盆中。
“至于冷宫这一遭事,打杀了这么多宫人,朕就帮他遮掩过去,也算是补上对他多年亏欠。”
王不歇擦了擦汗,“宫中耳目众多,若要瞒,只怕……”
承帝坐回龙椅上,示意他起来。
“不歇好糊涂,朕的儿子从未居于冷宫,冷宫突发暴疫,宫人皆染病而死,与吾儿何干?”
王不歇缓缓起身,腿肚子发软。
“那个叫月韶的宫女?”
承帝遥望门外漫天飞雪。
“吾儿既差她奔于见朕,想来是身边无人,暂且留她一命。他们俩如今都手握彼此最致命的秘密,她此后会是最忠心的奴仆。既是忠仆,朕何不成全?”
裴懐穷途末路仍能算计周全,虽于他眼前仍不够看,但能初露锋芒至此,若好好栽培,定成大器。
承帝想,这样一把锋芒毕露的刀,送给他与皇后的济光,何愁裴济光的未来?
而王不歇却只觉今天格外冷。
他侍候承帝多年,今日再度领教了承帝更加缜密深沉的心思,叫他不得不感慨良多。
帝王之心,果真深不可测。
皇家父子,亦可淡薄如云。
*
裴懐被王不歇安排的人带走,却没有一开始就去朝辉殿觐见承帝。
他被带去一个偏僻的宫殿,一路走着,裴懐只顾着呼吸新鲜的空气,尽管赤脚走着,但他却不觉冷。
或许是早就冻过头,这点寒冷他早已习惯。
亦或许是费尽心力终于走出冷宫,他心中唯剩唏嘘与雀跃,哪里还顾得其他。
待身前带路的小内监停下来,裴懐才抬首去看,却发现眼前是座偏殿,总之定然不是他那个父皇所在之处。
一瞬间,他警惕起来,眼眸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嗤笑一声,裴懐紧紧盯着眼前小内监,其实心里很紧张。
他之所以能一举屠戮冷宫里那些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也不过是占得先机,打了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与月韶暗中合作,才能成事。
眼前此人是那个王公公的人,他拿不定此人底细,如今身边无人相助,手中又无甚利器。
裴懐一个被遗忘的皇子,能杀尽冷宫一众人已是拼尽全力,他其实早已累得很,失了心力,又不通武艺。
若这小内监真要做掉自己,他不一定能赢。
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事情的胜算,裴懐忍不住把有几分发颤的手暗暗藏在背后。
他忽然觉得可笑,还以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终于能走出冷宫,走到他那个薄情的父皇面前。
原来……还是不行吗?
也是,他一个废皇子,若真在意他,怎会等到今日?
裴懐记得李园生前对自己说过,在宫里就连正经主子也不可随意打杀宫人。
如今他一个废皇子,纵然师出有名,可一下子屠尽冷宫,只怕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心里到底是不成器的。
那个男人,又怎会管他是受了何种苦楚,才不得不走到那最后一步?
只怕,他更在乎的是粉饰太平下所谓的体面吧。
而他裴懐,就是那个男人最不体面的证明。
皇帝容不下自己,所以叫那个姓王的阉人来料理了自己,也……合情合理。
裴懐垂眸,心下忽然一阵说不清的酸酸涩涩叫他难受。
一瞬间,他又忍不住想起苏皖,随即转而扬唇。
也罢,或许他命该如此,若等会反抗不过惨遭反杀,而苏皖曾来过,为他证明了在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人在意他的,裴懐就觉无憾了。
裴懐思及此,又抬头叹息一声。
只叹天道不公,偏叫他裴懐来世走一遭,却又是受尽苦楚而去。
既如此,又何必给他托生于世的机会?只是为了让他体验实践百苦吗?
裴懐满头扎在自己的幻想中,他不信任人,所以才生了这诸多猜忌。
却不仔细想想,王不歇身为皇帝近侍,若真得了圣意有心除去他,又怎会容忍他走出冷宫?
须知宫内耳目无数,纵然悄无声息,也不见得能保证风过无痕。
王不歇何必让裴懐走出去招惹风声,再一路送至此偏殿动手,简直吃力不讨好。
纵然真下手,传出风言风语,也会被帝皇认为办事不力。
所以实是裴懐自己胡思乱想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