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重朗从小最敬爱姐姐,对裴济光的所言所行很是不满。
苏皖眼见场面快要不可控,她再度朝闭眸的承帝福身,这才缓缓转向一旁的魏贵妃。
“早闻贵妃娘娘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今日一见,苏皖知晓所言非虚,弟弟重朗从前浪荡惯了,说话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望娘娘海涵,莫要和弟弟计较,待他归家,小女与父亲定重重责罚,不叫他再胡言乱语,冒犯皇家,冒犯娘娘。”
说完,她较之方才行礼更加低一寸身躯,给足了魏贵妃面子。
魏贵妃被苏皖话里话外夸赞一番,若不就此原谅苏重朗,倒是显得她小气了。
她只好抿紧娇艳欲滴的红唇,抬了抬下巴,给了苏皖一抹浅笑。
“既然未来太子妃发话了,本宫自然无话可说。”
苏皖掩在面纱下的嘴唇微扬。
“苏皖多谢娘娘了。”
魏贵妃撇撇嘴,到底不敢再放肆,毕竟苏家地位仍旧坚固,苏女入东宫又是铁板钉钉的事,她背后一个云州魏家,纵然如今鱼跃宫门,却也不能与苏家相比。
裴济光却是一贯的天不怕地不怕,他从一开始赐婚就不喜欢苏皖。
如今苏皖面对刁难如此轻松就化解了,她越是轻松,就越叫他看不顺眼。
凭她,也想入他的东宫,做太子妃?她不过托生苏家会投胎罢了。
裴济光见魏氏罢休,心有不甘,正待发话,苏皖已转向他。
她对他行礼,终于正眼相看,一时间,裴济光也愣了。
方才他是斜着看苏皖,她又挽着面纱,与他对看也是虚虚一眼,如今瞧得真切,倒叫他愣了神。
那双眼睛,如注入一池春水,叫人只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苏皖抓住这短暂一瞬,说:“苏皖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你……”
“望太子殿下饶恕弟弟口不择言。”
裴济光心头狠狠一跳,忽然很是不悦。
这女人,刚刚面对谁都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如今到他这里,他是她未来丈夫,她就一句硬邦邦的话,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想他裴济光从未被哪个女子这样对待,一时间,对苏皖虚妄所生的一抹绮丽烟消云散,唯剩厌恶。
“你一句话就想……”
“望太子殿下,饶恕舍弟。”
太子刚想发话,苏皖又重复一遍,柔弱身躯说出来的话却惊人的铿锵有力。
反客为主,苏皖狠狠将了太子一军。
如今场面,裴济光没那么蠢,眼见苏皖如此作为,满目盯得是太子,是东宫,再非苏重朗。
太子裴济光气得很,见魏氏的眼睛也盯着他不放,眼里皆是嘲笑,他对低眉顺眼的苏皖怒目圆睁。
很好,苏皖,这就是他未来的太子妃?!
他记住她了!
裴济光一向不是特别聪慧的人,他气到极点就会反而是自己口不择言。
忽然,他盯着苏皖脸上的面纱,没头没尾胡闹起来。
“今日进宫赴宴,苏皖,揭下你的面纱!”
一时间,整个大殿都对太子裴济光的话议论纷纷,就连一向擅于藏匿情绪,温柔得体的苏皖也不可多得的蹙眉。
苏重朗一听,顿时恼火,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对他阿姐,放肆如此,太子裴济光简直……!
他刚想擅自起身,与太子再言语,却被苏皖虚虚按住。
苏元明同样发现了他的意图,直接上前几步拽住他。
“过来,别再给你姐姐添乱!”
“可是……!”
苏重朗已被苏父拉去身旁继续跪着。
苏皖调整好心绪。
“太子殿下,刚刚我走神了,没听清您的话,您再说一次好吗?”
柔弱一句,瞬间扭转局面,给了太子裴济光又一次清醒做人的机会。
秦嵘朝有令,非妇人,非下三等籍贯(乐女、妓子、罪眷),非婢仆、流民、乞丐,非江湖人士,凡未出阁女见外人,需面佩纱,否则不得外出家门。
裴济光刚刚的话,他提出已实属大不妥,苏皖亦不可能照做。
她的脸,只有洞房花烛夜时,未来夫婿才能看见。
待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妻,才能余生不再佩纱示人。
谁知,裴济光见她不为,以为自己终于乘得上风,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说什么。
他竟然无视苏皖给的台阶,一字一句重新吐露。
“本殿说,摘下你的……”
“给朕闭嘴!”
裴济光眼睛发光,正值兴奋,承帝终于冷声呵斥。
他睁开眼,瞪着裴济光。
“太子若再胡闹,就退回你的东宫,不用待在这里丢朕的脸了!”
苏重朗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被苏元明狠狠掐了一下,只能虚虚憋着。
苏皖冷眼看着裴济光,见他幼稚如此,心中大失所望。
虽然早就听说太子裴济光不堪作为,没想到今日亲会,叫她无话可说。
她心中顿时伤感,想到余生就要葬送在这个人手里,忍不住指甲暗自掐住掌心。
裴济光被承帝大庭广众骂了一顿,脸上挂不住,心中更生怨怼。
他终究心有不甘,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端起一杯冷酒猛然灌入口中。
苏皖……苏皖……好一个苏家女。
他裴济光终有一日,会从她那里狠狠讨回来今日丢的面子!
苏皖对裴济光不懂收敛的情绪全盘收入眼底,她垂下眸子时想,今日算是把这个太子得罪彻底了。
承帝终于发话:
“好了,刚刚一切权作玩笑,不要辜负宴席,年关在即,既是旧年最后一日,朕希望在场诸位一道举杯,与朕送旧年,迎新春,更庆东宫红鸾星动!”
说完,他拿起金灿灿的酒杯,举杯。
在场众人立时举起杯子,站起身来,齐声附和。
一时间,僵硬的气氛就这样被轻飘飘盖过去。
苏家人及时入座,隐于人群中,也同样举杯,伴随着浪潮般的恭维,淹没在又重新沸腾的氛围中。
所有人经此一回,心中都有了数,皇帝是铁了心要把苏家绑给东宫,苏家不可撼动,今后东宫更是如虎添翼。
皇帝一举两得,众人也对今后要如何站队更加心中有数。
魏贵妃见此,看着下方官职皆越不过苏家的魏氏子弟,顿时掐红掌心。
除非她肚子争气,立刻生出个皇子,并且还要保证这个孩子可以越过太子成为皇帝心中的托付人选,不然她位及贵妃又如何,纵然位及皇后也无用!
待承帝百年后,太子一旦继位,她云州魏氏岂非又要回到老地方?
而她魏烟苒只怕更会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魏氏今此宴席,心中也开始有了真正为自己的盘算。
承帝一番话毕,重新坐下,他抬抬手。
“继续奏乐。”
一瞬间,灯火辉煌,仙乐绕梁,在场贵人这才继续推杯换盏、杯觥交错。
放眼望去,若不省事,倒也要沉溺其中,纸醉金迷了。
苏皖几杯果酒入喉,抬眼间,忽然明白了那句“宁做市井妇,不为宫闱妃”。
她低头笑着微微摇头,这泼天的富贵谁都恨不得落到自个儿头上,偏她一个人避之不及。
苏重朗与她一同血脉,坐在一侧,“姐姐,再忍忍。”
“无碍。”苏皖偷偷招来宫婢,小声耳语,“劳驾,我想解手。”
宫婢近距离凑到苏皖面前,也被她一双秋水眼眸迷得云里雾里,脸上不自觉泛红,又嗅得她衣衫上阵阵清香,于是磕磕绊绊点点头。
“小、小姐请随奴婢来。”
苏重朗见状,轻轻拉住她,“阿姐去哪儿?”
苏皖回头,低着腰已要起身。
她对弟弟俏皮眨了眨眼,“若哪位贵人问起我,就说我酒洒了衣摆,去后殿稍稍处理,很快回来。”
苏重朗只好慢慢放开她,郑重点点头。
他深深看了一眼苏皖。
“阿姐放心去吧,有我在,没事。”
苏皖一愣,随即自在地笑了。
“好。”
姐弟俩一贯心有灵犀,其实解手是假,弄湿衣裙也是借口。
她知道,他也知道。
只不过是受够了眼前的虚妄假象,受够了这些富丽繁华下的虚与委蛇。
苏重朗想,他习惯了与京都纨绔浪荡胡闹,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虚情假意没领教过,可纵然如此,今夜都叫他难以承受,更遑论苏皖了。
面对这即将一眼望到头的人生,阿姐笑颜之下,定然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