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仲舒仍在拧着眉头思考。
刘据口中的“自绝于天下的未来”,尤其是最后那声“儒圣”令他没有理由不认真的考虑考虑刘据提出的问题。
而刘据也只是站在一旁,一边百无聊赖的掏着耳朵,一边望着董仲舒。
片刻之后。
董仲舒抬起头来,浑浊的老眼中多了一丝清明,先是颇为郑重的对刘据施了一礼后,然后又咳嗽了两声清了嗓子,正色说道:
“殿下,殿下的话虽有些道理,但亦有不少地方令老朽不敢苟同……”
刘据一眼就看出这是董仲舒准备开始与他辩经的前摇。
儒生似乎都是这个德行,此前在“废立太子之议”上,那干儒生开口说话前都是类似的德行,重点突出一个先礼后兵。
另外他更清楚的是,术业有专攻,谁要和一个专擅此道的海内大儒辩经,辩的还是人家研究了一辈子的儒学,那如果不是有什么自虐倾向,就一定是脑子有病……
于是刘据果断出言打断董仲舒了施法前摇:
“董公,别和我争辩,辩就是你赢!”
“?!”
董仲舒不由一怔,此生他曾与无数人辩经,还是头一回遇上似刘据这般不按套路出牌的选手。
然后他就见刘据又扬着眉毛继续说道:
“但你辩赢了我又有什么用呢?”
“再好好想想吧,‘春秋大一统’对我父皇有用,你就是海内大儒,‘天人合一’为我父皇不喜,你就只能跑去祈雨。”
“现在是我父皇,未来是我。”
“你这一生被我们父子二人压制的死死的,你又反抗不了,何不顺大势而为?”
“这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儒家都有好处,相信我,没错的。”
“……”
再听到这话,董仲舒不由的恍了一下神。
他又想起了当年险些被刘彻处死的恐惧,想起了刘据“毁堤淹田”的时候,被刘彻特意召去宣室殿“辩经”的情景……
什么是大势?
这才是真正的大势!
如果上次被刘彻召去辩经的时候,他不是因为有了经验,果断向刘彻妥协,承认他仁德合天,承认他是仁君贤君,而是梗着脖子定要与刘彻辩出个一二三来,那现在他恐怕不是被砍了头,就是又被扔回了城郊养老。
所以刘据这话才是真的诛心,是啊,就算辩赢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刻,刘据的眉眼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模糊。
接着刘彻的脸出现在了刘据的身后,由大而小,由远及近,渐渐与刘据的眉眼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董仲舒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他明白了!
他全都明白了!
不管刘据的那番关于儒家的质评是否正确,是否漏洞百出,但他最后总结出来的那句话并非胡说:“你或许会背负一时骂名,但若能改变儒家自绝于天下的未来,便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说不定也有机会成为儒圣。”
如果只去思考这句话的字面意义,那就大错特错了。
重点便在“未来”二字!
刘彻是现在!
刘据就是未来!
刘彻可以独尊儒术,也可以百家争鸣,这便是现在的大势。
而刘据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儒家,那便是他的未来,是儒家的未来,是未来的大势!
未来他只需一句话。
就可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令儒家再无立锥之地。
当然,也令他成为名留史册的儒圣,令儒家永远延续下去,甚至再迎来下一辉煌!
是这个意思!
刘据一定就是这个意思,老夫悟了,老夫彻底悟了,老夫这些年在野,果然不是毫无长进,已经可以听懂这些谜语人的言外之意了!
就是这父子二人……
像!
实在是太像了,虽然行事作风不同,但都是一样的霸道,一样的……不太要脸,逼着大儒为他们辩经。
董仲舒心中腹诽的同时,看向刘据的目光却多出了一抹畏惧。
此前他虽已在博望苑住了许久,也与刘据打过一些交道,但在他心中,刘据始终还是个思维和行事都略有不足的稚童,毕竟之前刘据做的许多事情在他这个外人看来,都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考虑后果的胡作非为。
而现在。
董仲舒猛然意识到,这个太子比他想象中的厉害得多,帝王心术绝不在刘彻之下,甚至有时过犹不及。
他一直都在隐藏自己的锋芒!
他骗过了自己,骗过了许多人,也骗过了刘彻,然后在不知不觉之间左右着大势,无论是现在的大势,还是未来的大势!
这样的太子,怎能不令人胆寒?
“咕噜!”
董仲舒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口水,这些刚刚产生的想法令他失去了与刘据辩经的所有勇气,当即从心的躬下了身子,
“老朽并非是要与殿下争辩,其实老朽所谓的不敢苟同,是觉得殿下还是太保守了。”
“老朽以为,既然陛下已经下令在太学开设‘医家专业’,老朽亦不可故步自封,理应举一反三,提前将开设其他专业的章程也一并制定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骂名,老朽已经到了这把年纪,恐怕也挨不了几年骂了,何惧之有。”
“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
刘据闻言也是一愣,不由的上下打量董仲舒。
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那番话说的太好,太有道理,太无懈可击,瞬间令老董头醍醐灌顶,对两千多年后的未来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了?
看来我此前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老董头也不是什么老古董,还是很容易接受一些新东西的嘛……
“董公大义,令人钦佩。”
于是刘据笑呵呵的还了一礼。
“殿下谬赞,老朽虽人轻言微,但定当全力以赴。”
董仲舒再次躬身。
告退的时候已经挺起了略显佝偻的腰杆,与此前的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判若两人,显然已经有了很足的动力。
“……”
望着他的背影,刘据笑着摇了摇头。
一边心里想着总是这么去骗、去偷袭这样一位老同志……是不是稍微有那么点不厚道?一边缓缓悠悠的向秋坊走去。
深秋过去,就是寒冬。
去年这个时候因为去了南越国,所以没怎么觉得寒冷来着。
今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恐怕就要好好感受一下大汉长安的冬天了。
真有点冷,不想出门,只有缩在秋坊里烤一烤炭火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应该搞出点什么好玩的来打发时间呢……
“殿下。”
正走着的时候,迎面走来两个人,见到刘据便立刻让到路旁,恭恭敬敬的躬身施礼。
“是崔令丞和丁御医啊,不必多礼。”
刘据立刻认出了这两个人,正是那两个此前在逐慕苑当着刘彻的面极力反对他与义妁给刘闳开刀的家伙。
不过现在二人的态度已经彻底发生了改变。
他们见到刘据自是不敢造次,别的不说,光是身份就先摆在这里了。
但现在哪怕只是见了义妁,亦是全然一副虚心求教的朝圣姿态,隔三差五就跑到博望苑来向义妁取经,礼数如同弟子。
非但如此,在刘彻将于太学开设“医家专业”的诏书下来之后。
这两个家伙还曾令这太医署的一众御医联名上书,请求立义妁为第一位“医家博士”。
当然,也顺便为自家子弟递上了入学申请,先把第一批坑占住,免得旁人捷足先登……
知道内情的人都看得出来,义妁虽被太医署永不录用,但经过此事,她已经一跃成为了太医署的无冕之王。
……
这年冬天,大汉很忙。
不是因为临近春节,大汉是不过春节的。
要等到几年后刘彻颁布《太初历》,正月初一才成了“岁首元旦”,而现在,每年的岁首,还是冬天来临时的十月初一。
若非要说春节附近有什么节日,其实也就是定于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也就是后世的元宵节。
这个节日,本来是汉文帝为了庆祝平定“诸吕之乱”,感念太平盛世来之不易所设。
等到了刘彻这一朝,则将又改成了祭祀太一神的郊祭庆典。
而大汉,也并非因此而忙。
如今大汉正在忙的事情很多,忙碌的人也很多。
赈灾的官员很忙。
刚刚过去的一年,是一个大旱年,赈灾事宜正在进行。
李广利和李延年很忙。
李广利被封做了协律都尉,李延年则是乐府令,二人组建了多支下乡巡演的倡优队伍,正与赈灾官员联动,一边赈灾,一边用演出的形式向百姓宣扬盐铁官营的改革成果,讲述刘彻自己目前最想讲给百姓的故事。
赵过和桑弘羊很忙。
春季来临之际,代田法便要开始现在京畿与三辅之地试点推行,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无论是技术层面的推广,还是各地基层官员的配合都尤为重要。
董仲舒很忙。
义妁很忙。
太医署很忙。
好像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就连已经躺了二十余年的卫伉都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忙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刘据自己也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