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从小就修炼出一个能睡觉的好本事,毕竟他的出生正好在父母关系的最低点,他的出生非但没有给这对夫妻带来任何一点情感上的升温,反而直接将他们婚姻的最后一层画皮给撕碎了。
也因此,出生以后的陈言并没有得到过母亲什么细致的照顾,周小娟高龄产妇还是剖的,没有母乳,自己恢复的也不好,夫妻关系一团糟,厂里各种事情一大堆,她自然是顾不上陈言的,以至于陈言生下来好像一直都在重复一种哭累了就睡的循环,周小娟一开始找了个大婶帮忙看着陈言,但是这个大婶也不是个什么细致的人,泡个奶粉也不知道有标准用量,一瓶水加一勺奶粉这种操作把陈言喂了一个多月,喂得先天不足的陈言硬是哭的力气都没了,还是厂里一个阿姨随口说了句这孩子喝的这个奶怎么这么稀啊像水一样,陈言这才得以喝上能够果腹且营养密度正常的奶粉。
就这么让这个大婶带到四个多月,大婶偷拿厂里布料回家的事情被周小娟给发现了,又是一顿大吵大闹,周小娟干脆也不再找人帮着看孩子了,弄了个婴儿推车就停在厂房里,把陈言放里面躺着,她一边监督工人干活管厂子,一边自己带孩子。
那时候厂里做工的阿姨大妈辈也多,毕竟都是生养过的人,看见这么小这么孱弱的一个婴儿,本能的还是想给点关照,不忙的时候搭把手给换个尿布或者抱一抱,一忙起来了陈言就只能被塞在婴儿车里,放在周转筐里,放在余料堆上,婴儿饿得快,但是周小娟有时候忙起来了也顾不上喂,孩子小小的哭声经常湮灭在厂房各中杂乱的轰鸣噪音里,经常就是哭到最后没力气了,也就睡着了。
陈言具体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他早早就把睡一觉当安抚自己和调整情绪的唯一途径,小时候每次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困境或者感觉到一些负面的情绪,他就找个地方睡一觉,那时候的他就是单纯感觉睡一下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时间变得好像也没那么难熬,有时候睡一下起来天都黑了,会觉得睡觉真好啊又一天过去了。
慢慢长大一点了,上完学回到家还要在厂里帮忙,干完活还要写作业,每天累的整个人和散架了一样,躺在床上就睡着了,日子就在睡着了和睡醒了之间循环往复,虽然难免这样那样的烦恼和恐惧,但很多麻烦基本睡一觉起来都能得到重启,不到十岁的孩子遇到的基本都还是来自大人的问题,孩子又能做什么呢,孩子又能解决什么呢,孩子只能躲起来等着大人们去把它解决,或者拖到下一次问题的爆发罢了。
周小娟走的那一天,陈言坐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也嗡嗡的响,那扇被甩上的大铁门带起嗡嗡的回声,陈言没觉得地上很烫,虽然地上是真的很烫,他看着大铁门上那一圈圈绕着蒺藜的铁丝网,以及外面湛蓝的天,很久,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默默走回了那间工棚,天气闷热,他躺在床上想,要是能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就好了。
那天晚上陈言醒来,天已经黑得透透的,夜风从窗户外面湿漉漉的吹进来,显然是下了一场小雨之类的,空气里有那种滚烫的地面被雨水淋湿产生的很特殊的土腥味,陈言一个人坐在床上,伸手只能摸到空荡荡的竹凉席,厂子院子里有两盏大灯瓦数很高,一些光从窗口照进来,整个工棚里空荡荡的只有陈言一个人。
周小娟真的走了。
陈言觉得脸上痒痒的,他伸手去摸,他很早就不会哭了,但是那天他很清楚的摸到,自己肿胀的脸颊上居然全都是眼泪。
董承玺在仓库里倒酒精的时候,陈言躺在地上,一开始她真的全身上下找不出来一个不痛的地方,两条腿不用说了,血还在往外冒,头也疼得厉害,好像整个脑袋都要炸开了,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大脑在不断的膨胀,快把自己的眼球从眼眶里挤出去了,他感觉自己喘不上气,空气里到处都是血腥味和酒精味,然后他又觉得很冷,冷到他不停地哆嗦着,身体好像也没那么痛了,随之而来是一种不太能够抵抗的困意,陈言知道,应该是时候了。
他也不是很确定这场梦的开始是不是从梦到虞移葛玥童带着一条来找他这个场景开始的,他一开始还在想葛玥童为什么每次好像都要让他差一点成功呢,她就不能等到他真的死的透透的了再来么,但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眼前的这些都是什么,太模糊了,太扭曲了。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他懂,他的身体总是比他更想活着,他也清楚,或者说他的大脑也不想他就这样孤零零的死掉吧,于是给他临行前编织了最后的一个梦,梦里有人来救他了,只可惜这个梦其实做的并不好,如果把葛玥童换成向激川,那就真算是个完美的好梦了。
陈言头疼的时候好像总是能看到很多灯。
上次被廖华亭的狗腿子们从二楼扔下来砸坏了徐一钦的车,他迷迷糊糊醒过来也是觉的头好疼,睁眼就能看到很多灯,这次好像又是,头疼到像是有一个沉重无比的榴莲结结实实全方位压在他的头顶上一样,一睁开眼睛又是很多灯,好亮,好刺眼。
陈言梦到自己在走一条很长的路,好像是半夜里玉成村后那座山那样的路,道路虽然平整,但是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只能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微弱亮光正好能看清脚下的路,路面也是黑漆漆的,除了路什么也没有,上坡走的人很累,没有其他任何人或者动物,也没什么其他的声音,只是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好像是要一直走别停下,就这样一直走。
陈言走的不算快,他感觉自己还挺累的,但他就是停不下来,他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在一团黑暗里一直走,走的很累,没方向,也没有目标,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是真的很累了。
陈言最近总是会想起自己的姐姐,自从在廖华锦那里知道了有些事情是时候了以后,他就频繁的想起自己的姐姐,陈言也不知道这个姐姐如果在的话应该比自己大多少岁,没人和陈言说过这些,如果是董春友刚刚和董二夫人搞在一起那一年出生的话,应该比自己大个六七岁,陈言也不敢替姐姐下结论说姐姐没有出生是一种不幸还是一种极大的幸运,反正这人世间他体验了一遭,可能是他命不好,体验并不算太好。
陈言其实早就猜到了来的人会是谁,虽然他一开始是真的不知道董二夫人和董承玺的下落,但是也能猜得出来如果真要选一个能够和自己同归于尽的炮灰,董承玺无异议是各个维度都堪称上佳的不二人选,拥有堪称完美的动机和毫无后患的背景,只要慢慢孵化,甚至都不需要什么教唆引导,他自己就能很好的完成任务,这样一根好苗子,廖华锦没理由不盯上,自然也不会浪费,她不但会把这颗棋子在合适的时候推到廖华亭的视线里,还会一点一点引导廖华亭犯下大错。
前年冬天陪着廖华锦在湖城待的那段时间陈言就已经瞧出来一点端倪了,首先廖华亭的大本营一直都在艾星集团湖城分公司这边,毕竟悦省迎城前城两座双子星超一线城市已经被自己的哥哥姐姐各自划分了势力范围,特别前城根本就水泼不进,廖华亭只能在湖城找点存在感,搞了一家电竞公司走点自己哥哥姐姐没走过的路,同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手伸进了湖城分公司的管理层,想和自己的亲姐姐玩一手暗度陈仓。
其次就是前年和去年两次来湖城廖华锦的古怪态度,以廖华锦的性格从来不会养虎遗患,任何于公司发展不利的苗头都会被她早早发现并且无情扼杀,怎么这两年到了湖城分公司这儿廖华锦就一改常态,非但不追究这种种异常,还甚至有点听之任之仿佛被骗过了的样子,陈言不傻,他知道这是廖华锦在试探,试探廖华亭是否真的已经麻痹大意到了丧失基本判断和畏惧的程度,以便寻找最佳时机。
廖华亭自然是不负姐姐期望所归,膨胀到甚至廖华城都闻着味儿就来了想要分一杯羹,这倒让廖华锦额外收获一份惊喜,正愁没理由对你下手,你就自己下场找打了,天下居然还有这么划算的买卖,陈言这么一颗小小的石子,居然也能带来一石二鸟的收获。
董承玺的的微信头像就是一个玺字,陈言在小张给自己看他手机上的聊天记录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微信昵称玺少王者归来,看的陈言绷了很久才没在小张面前笑出声来,等小张拿手机走远了,陈言才使劲儿咬着嘴唇笑的发抖,一想到这位王者即将来送自己上路,陈言就忍不住的一阵尴尬,算了,都到这时候了,不能太挑。
为了给董承玺创造一个安静、舒适、高效的作案环境,陈言真可以说得上是煞费苦心,整个厂子的人都清空不说,家里的狗都送出去一整天,陈言在家里整整一天天亮等到天黑等的他都怀疑人生了,一直在反思到底是自己哪里做的好不够好不够细致,为什么董承玺还是迟迟不肯动手,是还有什么隐患没有消除让这位好弟弟有所顾虑吗,陈言思来想去没个结果,后来又想是不是这位好弟弟还是决定要在厂里动手更加便宜,于是又赶紧出门往厂里去,虽然半路上有了小虎牙黏土像的那个小插曲,但好歹是没耽误正事儿,董承玺那一棍打下来的时候,陈言只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和想象的不太一样,感觉董承玺似乎就没想过要给自己来点痛快的。
董承玺实在是太蠢太幼稚了,复仇讲究个稳准狠,一击直中要害让对方直接原地投胎才是最佳复仇方式,这东西最忌讳有个什么仪式感,更忌讳磨磨蹭蹭不下死手,诚然古代确实还有凌迟这样的酷刑,杀人的同时还能带来最大限度的痛苦折磨,但这玩意的前提条件是皇权的绝对权威,有这样的不可抗力因素保驾护航,刽子手自然放心大胆的一刀一刀把人细细切做臊子,可你董承玺有什么能耐和能力来支撑你搞这种夜长梦多的变态游戏呢?
所以陈言被董承玺押着往厂里去的时候,是真的害怕自己的这个好弟弟到最后别不成事儿,他甚至想示意董承玺先把他嘴上的胶布撕了,他是真的想提出点建设性意见,没想到董承玺把自己赶进仓库以后掏出刀来对着自己的双腿就是他狠狠地几刀,捅的陈言当场就像被开水烫了的蚯蚓卷曲成一团,剧烈的疼痛让陈言即使嘴上贴着胶带也痛苦的喊出了声,这就对了,他心想,其实应该照着动脉的位置一刀捅进来更彻底也更实惠,现在这样痛则痛矣,当然出血量也大,可主要还是皮肉受苦,这要真一刀扎大动脉上,董承玺现场就可以欣赏一出人体喷泉表演,可惜了,陈言痛的全身被汗水湿透,努力看了看董承玺。
小伙子也没蒙个面什么的,还好你三哥我一早把厂里的监控都给全关了,不然就你这样的,这边火刚点起来人还没走到山下就给警察局消防队送业绩去了,还真别说,董二夫人这一家基因是真的强大,董春友这三个儿子里居然没有一个和他的长相稍微沾点边的,不管怎么说,这下董承玺也算是大仇得报吧,虽然不知道他为了谁,姑且权当他为了自己的父兄好了,陈言觉得自己有点累,想睡觉。
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最近连着很多天都大半夜起来给姐姐烧纸,也不知道烧了是不是真的管用,陈言不记得自己从小到大给姐姐烧过多少次纸了,姐姐也没有名字,但是陈言记得她。
姐姐会来接我么,陈言不知道,睡吧,他对自己说,睡着了什么都会好的,既然无能为力,不如睡个好觉,他想着,甚至恍惚间一下看到了自己人生里无数个通过睡觉来逃避的问题和瞬间。
远到他自己都记不太清是什么时候剪线头的时候纱剪不小心剪坏了一条裙子的内衬,他害怕周小娟挥舞的衣架,钻进缝纫机底下躲起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这样他现在早都不记得了的事,到周小娟走了,到自己没钱交学费董春友也不给钱,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儿如同同时炸开的烟花,模模糊糊的一大堆集中播放着,再到坐在辛哥的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再到廖华锦长发披散的躺在他身边用手指扥他的那一缕头发,再到……
太多了,他承载不了的情绪他用睡觉掩盖,他不愿面对的事情他用睡觉自保,他无能为力的情形他用睡觉逃避,他极度厌恶的自己他用睡觉遗忘,他从未愈合的伤口他用睡觉来麻痹。
睡吧,他对自己说,睡吧,睡着了一切就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