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厚厚的相册被丢到赫斯塔桌前,肯黛正要翻开它,赫斯塔突然伸出手,死死按住了封面。
“哦?”肯黛挑衅地微笑,“你不敢看,你竟然不敢看?”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肯黛。”赫斯塔轻声道,“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
“因为这是你的责任,”肯黛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声音透着一股冷意,“你以为你在紧急会议上的那个决定是什么?几句轻飘飘的话,说完就结束了吗?赫斯塔,在你这个位置上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有代价的,我要你完整地承担起你的代价,就、现、在。”
“这正是我要问的,”赫斯塔也望着肯黛,“如果这件事可能动摇我,你为什么要把它放到我的面前?”
“随你怎么说,”肯黛道,“你到底——”
“动摇我,对你有什么直接的好处么?”
气氛跌到了冰点,肯黛先一步收回了视线,坐去了长桌的另一头。
赫斯塔的目光看回了相册,她面无表情地翻开了第一页,看见了许多具堆叠在一起的尸体,镜头没有对准身体,只有许多双没有穿鞋的赤脚,仿佛一堆干枯的木材。
赫斯塔的目光从每一张照片上掠过。这些具体镜头总是对准孩子,对准饥饿,对准人们生前怀有的希望。除了人像,这里还收录着许多被毁灭后仍能看出一些旧时轮廓的生活痕迹:一些摔落在地上的茶碗碎片,烧焦的书,捏着一枚金属胸章的手……
“你有没有了解这次袭击的细节?”肯黛轻声道,“针对地上和地下目标的打击是同时进行的,地上的人死于高温和剧烈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地下的人死于窒息——你在没有任何调查的情况下做出了报复的决定,简·赫斯塔,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人们会如何评价你那一晚冲动做出的决定?你有没有想过,历史终究会对你作出的一切进行审判?”
“历史审判?”赫斯塔抬眸瞥了肯黛一眼,“你已经开始担心这种事了吗?”
肯黛冷笑一声:“哦,我确实是忘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你知道就好。”赫斯塔一页一页地翻过相册,“不过肯黛,既然这对你而言是个问题,那么你确实应该想想清楚——你今时今日在做的事情,来日会给你招来什么样的后果,你愿意承受吗,你承受得了吗?”
“数十代人的克制,一代人就能冲破,这种道理我早就明白了。”肯黛道,“从你决定插手的那一晚,ahgas始终保持中立的立场就成了笑话……而这个苦果,你造成的苦果,最终只能由所有人——所有水银针,所有宜居地里的住民,还有荒原上原本能够从螯合病中幸存下来的自由民——共同吞下。而你,赫斯塔,你这个始作俑者还在这里洋洋得意,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看完了。”赫斯塔盖上了相册的封底,“需要我把它带回去吗?”
“无所谓。”肯黛再次拿出了一份文件,这一次只有薄薄的两张纸,“你去法亚拉尔荒原的正式通行证下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看情况吧。”赫斯塔道,“你有什么建议?”
“现在还留在十二区的水银针很宝贵,”肯黛道,“你少带点人过去。”
“知道了。”
赫斯塔抱着相册起身,她快步走到肯黛面前拿走了通行证,而后大步离开了柯西工作站。
回程路上,她一言不发地望着前路,脑海中还在回想刚才看见的画面。
那些照片大都拍摄于南部自由党人的地下防空洞,也只有躲藏在这些防空洞里的人还能保有完整的尸身。地面上已经是一片焦土,密集的轰炸点燃了连绵的群山,动物的尸体随处可见,飞不出山火的鸟、成片死去的群狼……即便在轰炸的第三天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了大火,但死神的镰刀已经掠过,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赫斯塔清楚地记得,拍摄这些照片的记者在其中一页写道:我想我们对地狱有所误解,真正的地狱并不吵闹,它是寂静的。
一个右转路口,赫斯塔有些出神,差点撞到一个经过人行横道的行人。
对方是个年轻人,手里还抱着一个装满了面包的纸袋,她完全被这辆突然出现的汽车吓得愣住了,既不左闪,也不右躲,只是怔怔地站在路中央,瞪大了眼睛。
赫斯塔猛然刹车,把头伸出窗外:“抱歉……没事吧?”
年轻人这才有些慌张地走了。
绿灯变红,赫斯塔不能再继续这么压着人行道停车了,她踩了油门再次启程,心情忽然有些沮丧。
她听见一个声音说:既然你要把我们讨论的尺度拉到历史层面,那你应该也清楚历史人物的道德刻度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然后又听见另一个声音道:那就可以视一切为理所当然了吗?其实你就像她说得那样根本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你根本不可能知道!
这些声音在她脑内交织,像一张巨大的网。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寂寥,在一阵杂乱的思绪间,赫斯塔突然想起了安娜。她曾经在航行博物馆同所有人讲起十二号候船室的故事,在临近出口的地方,安娜幸灾乐祸地说,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人只能在一个糟糕的选项和一个更糟糕的选项之间做选择……无知,反而带来了最好的结果。
沉思之中的赫斯塔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她为自己竟无意间从安娜那里寻求安慰而感到可笑,然而那个候船室的故事到底还是停在了她的心间。
是的,我确实不能预测这样做会导致怎样的结果……赫斯塔想着,不仅是我,任何人都不能。
或许我真的只是在一个糟糕的选项和一个更糟糕的选项之间做出了选择。
……但我真庆幸此刻我在这艘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