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顺天侯寿诞如期举行。
    侯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扫之前死了老娘跟老婆的丧气，宾客如云，鼓瑟吹笙。
    苏柏是个讨厌跟蠢人说话的，往年设宴，都分成内外两席，内席是他跟心腹吃酒，外席是敷衍外客，诸如皇室门阀之类。
    “孤在此，恭贺顺天侯大寿。”
    苏晚清举杯，一饮而尽。
    苏柏知道苏晚清喝不了酒，特意把全席的酒水都换成了西域进贡的蒲桃酒，酒香浓郁，艳红如血，比起热辣的云国酒要适合苏晚清。
    “本侯谢过太子。”
    苏柏举杯，穿着他最喜欢的绛紫圆领袍，头戴幞头，耳边戴花，观之如画中美髯公，英勇神武，他浅浅一笑，淡去不少杀伐戾气。
    苏晚清又从蜀玉手边拿起一杯酒，笑容灿烈，恍若骄阳，一瞬间勾住了不少相看女婿的门阀目光。
    “孤再敬侯爷一杯。”
    她仰头，倾杯而尽，咂咂嘴，口腔里全都是甜滋滋的果酒，东宫侍从将寿礼捧出，摆在礼台前。
    “太子殿下这是准备了什么厚礼给本侯？”
    苏柏难得笑了，一边的陆廷冷眼了一下站得很远的陆陵，陆家父女关系一向不好，宛若仇敌，见面非打即骂。
    王斐少年时就光彩夺目，引得无数仕女掷花，他老了之后，依旧风姿卓然，与苏柏陆廷站在一处，都是三位美髯公。
    “侯爷真的着急，不过我也挺想看看太子殿下准备的寿礼。”
    王斐两眼弯弯，看着和蔼可亲，边上喝闷酒的王粲一语不发，只管装透明人。
    苏晚清跟这群老狐狸打交道，自然也是笑面虎。
    “孤听闻侯爷钟爱紫色，碰巧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紫珠磨粉入酒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特意派人前往东海寻找，终于是把东西找到了。”
    她亲自打开宝匣，一颗荔枝大小的紫色珍珠上缓缓冒出一缕缭绕珠光，稀碎白芒，氤氲出雾一般的白气。
    看上去仙气飘飘，不像凡俗之物。
    苏柏好东西见多了，他本身可有可无，只是看见宝贝女儿特意为他准备礼物，老父亲心中狂喜，嘴角咧到耳后。
    “这珠子实在漂亮，本侯倒是舍不得拿去泡酒，改天叫人镶嵌在刀柄上，也好时常向人炫耀这宝贝。”
    苏柏说得夸张，一边人心中鄙夷他的狂妄，嘴上又不得不说好话，看到苏晚清内心赞叹各人演技。
    太子殿下名义上是顺天侯嫡女的夫婿，在座除了她，也就是陆廷跟王斐，两位将军跟往年一样，摊摊手，给苏柏看了两遍两袖清风。
    “十多年兄弟，送你喜欢的东西不知道垒了几座山，如今我们都快五旬老人，就不兴这一套了。”
    王斐笑容可掬，陆廷虽然看着严肃不爱笑，也是个冷幽默的活宝。
    苏柏笑着摇摇头，把目光看向其它人送来的寿礼，礼物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对收礼者的态度，寿礼可以壕无人性，但是不可以不送。
    苏柏享受将人逼疯的过程，尤其萧姓皇族，按照排行，一点就点到了慕王萧劲头上。
    “本侯以前都管慕王爷叫姐夫的，如今苏渠不在，本侯还是改口，依旧叫你一声慕王爷罢。”
    苏柏笑意不减，苏晚清在他身边，却察觉到一丝杀意。
    慕王这些日子一直担忧他幕后操控地下赌场被人揭露，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在幕僚的建议下，强打精神，一下子就被苏柏打破功。
    “……侯爷这话……说得本王不好接话了……”
    要不是身边有幕僚扶着，萧劲早就被苏柏吓得虚脱摔倒。
    苏柏依旧笑呵呵，或许是因为耳边戴着朵娇俏的鲜花，格外衬得他随和，在场许多门阀子弟都对还未出场的苏三垂涎三尺。
    但苦于没人主动提及。
    “本侯倒是稀奇王爷今年会送什么礼，前不久你送来一尊观音给太子，今日，该不会也要送本侯一尊玉佛？”
    苏柏笑着走过去，亲自揭开萧劲手中的宝匣，一只翡翠雕琢的骰子，中间镶嵌红宝石作点数，小巧玲珑，比荔枝小一点，但也贵不言。
    “这倒是叫侯爷见笑，本王想着侯爷见多了奇珍异宝，还不如独辟蹊径，用小物件讨您欢心。”
    萧劲其实也就比苏柏小三岁。
    但是，他远不如苏柏有权势。
    他甚至都要踮起脚，去仰望比他小三岁的苏柏。
    男人之间争权夺势，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毒辣阴狠，刀刀毙命，苏晚清看着苏柏点萧劲，心里就在偷笑。
    苏渠跟苏柏关系是不好，但是，有苏晚清在里面拱火，一下子就把萧劲送到了苏柏的雷区。
    苏柏为人寡亲，性子凉薄，对待血亲没什么特殊感情，只有他后院的姨娘妾室能让他多看几眼。
    偏偏萧劲是个莽人，一出手就打了苏柏七寸。
    “这骰子做得不错，人生恰似豪赌，一赌定输赢，赢个开头不算什么，输在最前面，那可是连翻身之地都没有了。”
    苏柏拈过翡翠红宝石骰子，朝半空一抛，双手盖住，抛出了个一。
    萧劲觑了苏晚清一眼，边擦汗，边讪讪笑着说受教匪浅。
    撇开萧姓皇族，一边门阀送礼，那可谓是如何富贵如何来，送的都是前朝的古董，古玩字画，瓷器摆件，样样俱全。
    苏晚清暗自观察送礼的武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穿着南湘风格的男人身上。
    身高八尺，面盘黝黑，浓眉大眼，步履轻快，抱着一个木盒子就通报上前。
    南湘作为一块赏赐给异姓王的封地，本身就相当于一个小型国家，南湘王享有一定的官员任免权，但是，云国朝廷每隔三年都会安插一位武将过去。
    名为辅佐，实为监视。
    “臧否拜见侯爷，太子殿下。”
    臧否就是那位进献乌龟背的武将，他官拜正三品安南将军，军功不容小觑。
    苏晚清对乌龟背觊觎久已，心中小人正摩拳擦掌，预演了无数遍抢夺乌龟背的场景。
    “臧否将军快快请起，从南湘到云川，路途遥远，若走水路，也要五天五夜，你实在辛苦，随本侯入座吧。”
    原来苏柏一一揭开看礼物，还有等着臧否的意思。
    臧否说话带着南湘地方口音，苏晚清看他卷宗，的确不是云川城内的本地人，祖籍南湘，早年随着逃难的母亲迁居云川。
    苏晚清随着一群男人觥筹交错，喝到酒酣耳热时，蜀玉走上前去，将一团纸包交给了苏晚清。
    苏晚清拍拍蜀玉的手背，眼神叮嘱对方小心为上，蜀玉一溜烟跑开。
    席面上，继续奏乐，无数面容姣好的舞姬跳着鸲鹆舞，华美身姿，宛若矫健的飞鸟，舞绣翩跹，看着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苏晚清却是觉得没兴致，她觉得还是漂亮男人有看头。
    虽然裴贤玉带她去的清谈会乌烟瘴气，但在座的世家子都审美在线，清一色美男，没有一个娈宠是丑的。
    王斐年轻时就风流跳脱，不拘礼节，但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是以苏晚清听到他问自己是否有心怡的舞姬时，苏晚清是懵着的。
    “太子殿下不必惶恐，末将不过说笑，想来侯爷是不会当回事的，毕竟男人身边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何况，殿下还是储君。您身边，没有软玉温香，实在不合情理。”
    王斐是知道苏晚清被偷换的，他拿着苏晚清开玩笑逗乐，一边又暗示苏晚清，要当一个世俗正常男人，必须要有一堆漂亮女人围着。
    “侯爷，您怎么看？”
    苏晚清不想太早跟王斐撕破脸，但是，她知道王斐是在打击报复她拒绝王粲的旧事，公然拿她开玩笑，笑完之后，又故作关心，问一句不要紧吧，都是开玩笑的。
    试探她，打量她，不断测量苏晚清的底线在哪里，测准了，再踩一脚，把这跟底线踩低一些。
    苏晚清手里还捏着王斐搞地下赌场的尾巴，怪不得王斐这会刁难她。
    “本侯倒是觉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很好，只不过世上总有飞来横祸，不能全了这好念头。”
    苏柏威严十足，底下武将都是人精，立马奉承太子殿下人品贵重，惦念旧人，对苏二念念不忘，是个好储君云云。
    苏晚清看着王斐吃瘪，他是没想明白苏柏对苏晚清的态度。
    陆廷不爱说话，在上位吃酒不发一词，中间隔开，紧挨着的陆陵跟魏长风互相拼酒，再朝后面看，是不少女性将军。
    个个虎背狼腰，宽肩窄腰，威武不凡。
    苏晚清飞快将卷宗上人名、画像同那些女性将军比对，一一确定身份。
    “孤也跟侯爷想的一样，不过孤如今还未及冠，有太子妃一人足矣，至于其它，日后再议。”
    苏晚清是知道男人的秉性，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永远不会知足，就像他们对于权力的渴望，永不停止。
    王斐为人好色，脸皮极厚，“太子殿下用情至深，实在令末将羞愧，末将自罚三杯！”
    酒过三巡，一堆人喝得东倒西歪，女性将军那边是不爱得搭理他们，只管跟魏长风，还有陆陵说话，自成一派热闹。
    ……
    正午过后，寿宴暂时告一段落，苏柏起身离席，随行的却不是王陆二人，是南湘来的臧否。
    苏晚清惦记乌龟背，看着众人一起离席，自己也趁着人多，瞧瞧跟在了苏柏身后。
    苏柏有一间水牢，关押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仇敌，平时没有人能走进去，只有苏柏有那一处的钥匙。
    苏晚清亲眼目睹苏柏携臧否一前一后，进来水牢所在的暗道。
    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敢进去。
    苏柏脾气看似稳定，但也不过是稳定的暴虐，别人脾气不好是写在脸上，苏柏脾气不好是木着脸杀人。
    她眼珠转了一转，闪身进来自己原本居住的明院，也就是，众人脑子里苏二的闺房。
    卧房一只炭盆留着被搅碎的灰烬，烧过的信件，不复存在。
    小紫被苏晚清关在玻璃罩子里，还得是之前苏三有本事，靠着这罩子擒住小紫。
    苏晚清有样学样，暂时把小紫关了起来。
    她手里捏着蜀玉给的纸包，那是一团青紫色药粉，第二洗血用的是紫华苔，这粉末正是紫华苔的种子研磨而成。
    清幽的香味与茉莉花一般无二，天赐良机，是端午前苏柏国寿，人人腰间都佩戴趋避毒虫的香囊。
    苏晚清扯开腰间香囊的系带，将里边茉莉花拨开，塞进紫华苔种子粉末。
    紫华苔大毒，周边经常盘踞各种毒物想要吞吃它的种子，其中，有一种毒蜥蜴嗅觉灵敏，年年繁殖期，都要跑去吞吃紫华苔来提高自身毒性。
    公蜥蜴不够毒，就会被母蜥蜴当作繁殖需要的营养吃掉，故此，公蜥蜴在繁殖期会大肆寻找紫华苔。
    苏晚清从康湖的密信中得知，特意着蜀玉去翻了苏柏的私库，将紫华苔种子弄到手。
    至于公蜥蜴，已经在蜀玉手中，他被苏晚清叫去办另外的大事去了。
    苏晚清看着自己的旧衣服，心中五味杂陈，到底是养了自己十年的人，要说真的抽刀断水，将母女感情切断，那是不太可能的。
    她夜晚翻来覆去，设想无数遍，自己杀掉所有害过自己的人，杀到最后，只剩下巫屠月。
    她不想杀她，但是巫屠月又伙同巫行天，要将她制成血包。
    苏晚清是不想死的，她盘算来去，还是决定折中。
    康湖的密信，正巧是给她出主意的，他知道她的为难，献上妙计，解了苏晚清的燃眉之急。
    晚上还有最后一场宴会，苏晚清独自在卧室打坐，将全身毒脉打通，她甚至担忧血不够毒，特意洗了第三次血。
    她抽了小紫尾巴尖的毒汁，用银针扎了自己体外各处大穴，完全不要命，一股劲吵自己身上种毒。
    一阵茉莉花飘过她鼻翼，康湖从一扇牡丹屏风后缓缓走出，宛若孤清玉山，秀丽挺拔，他狐狸面具下，一脸算计，但是眼眸却像个孩子。
    单纯且无辜。
    “既然都来了，你就不要再壁上观，过来帮我。”
    这是康湖卖苏晚清后，第一次与苏晚清会面。
    苏晚清是不打算跟康湖客气，她知道康湖会过来替她护法。
    三个时辰后，苏晚清全身血液倒流，血管中冒着异样凸起，隔一段，就有蛊虫挣扎着想要破体而出。
    之前种下的相思蛊，也被蝎毒逼到眉心，汇聚成一粒不甚明显的红点。
    康湖抬手，对着苏晚清后背打入三道真气，暂时封住了苏晚清体内多出来的内力。
    第三次洗血，勉强成功，苏晚清看着手腕生出的第二道毒纹，也没笑出来的喜悦。
    “接连洗血，你这体质太适合修毒道也承受不起，我用真气封住你三成内力，必要时，你冲开这三个封印就能打使用全部内力。”
    康湖递给她三根毒针。
    也就是冲开封印的钥匙。
    苏晚清点头，“成败在此一举，我先去找苏柏要乌龟背，你远远跟着巫行天即可。”
    两人分开，苏晚清刚出门，就看见陈姨娘过来找她。
    “夫人找孤，所谓何事？”
    白如故假死，苏柏见过陈姨娘抬成正妻，这些天，全都是她在张罗宴席之事。
    苏晚清看她憔悴，脸色有些落寞，想必是最疼爱的女儿不在身边，瞧见女眷席面上母女成双，触景伤情。
    陈梦鱼朝她一拜，她并不知道眼前人是假死的苏晚清。
    “太子殿下，侯爷叫你去他书房，说是要事。”
    苏晚清与她告辞，去寻苏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