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是刮骨的疼。
卓遥刚到此处,一双手脚完全没有知觉,指节都生了冻疮,又红又肿,还很痒。卓翎准备的袄子和冻疮膏,丝毫起不了作用。
痛他都能忍,这痒起来,简直要人命!
梅公年迈,身子骨还很硬朗,可他知道这个镇南王的小子已经到北境一月有余了,却迟迟拖着不见卓遥。
卓遥早就对这些手段了如指掌,这摆明了看不起他呗!
不过他也不气,在军中这样的试探时常都有,他爹也是与他讲过的,沉不住气的人,只能算作莽夫!
恰巧今日,是梅公长子梅伯阳从北原和谈和回来,梅公一家人和各个义子齐齐归家,大摆宴席。
卓遥就想趁此机会进去看看他们的反应,于是端走了送肉家仆手中的大盘羊肉,搞得这家仆一愣愣的。
卓遥端着肉盘子,直朝主位的白毛梅公的位置去。梅公正斜靠在熊皮椅上打盹儿,卓遥眯了眯眼,只觉这传闻中平定北境的梅公也无甚了不起,放下肉盘子,一掌就朝梅公拍了过去。
梅公纹丝不动,正当卓遥以为要得手之时,侧方一个酒杯就飞了过来,卓遥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飞过来的杯子,杯子受不住两股力量的较量,瞬间化为齑粉。
“我当是谁呢!南边来的毛头小子!呵!”
说话之人正是长子梅伯阳,卓遥闻声望去,此人半束头发,蓬松的发量看起来十分惊人,穿上毛裘披风,看起来体块宽大得像黑熊一样。一双眼带着嘲讽地蔑视卓遥,宛如鹰隼的凝视。
气势骇人,若是谁家小姑娘见着,能给吓哭了。卓遥莫名想起走前,卓翎和白芷闺间蜜话还说梅伯阳长得俊,俊个鸡毛!
卓遥可不怕他,他朝梅公和梅伯阳抱了抱拳,“镇南王府卓遥,见过梅公。”
梅伯阳招呼着兄弟们坐,直接忽视了卓遥,这让卓遥多下不来台面,卓遥还是没受住这明目张胆的挑衅,脾气瞬间就爆了,“这就是你们北境粗蛮野夫的待客之道?”
此言一出,堂厅瞬间安静。
霎时间,众人齐齐朝卓遥投来了难以忽视的探究目光。
卓遥环视一圈,呵!这些人,像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梅公躺靠在椅子上,微微睁了一只眼,看这毛头小子不可一世的模样,心中甚想发笑,不过他忍住了,待卓遥转过头来之时,他赶忙闭上眼,继续装睡。
“喂!小崽种,你该不会以为你到此地来,会受我们欢迎吧!”梅公一个义子率先开了口。
“哈哈哈哈!待客?崽种,你可真会抬举你自己!”
“卓家的狗也敢来叫嚣!”
……
这些人骂的一句比一句难听,卓遥不断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沉住气!沉不住气他就是莽夫!
但是此情此景,沉得住气,他就不是男人!
卓遥轻笑一声,开口便极尽嘲讽,“呵!你们这群只敢躲在北境的鼠辈也敢骂我崽种?用你们的鼠头猪脑想想吧!孟瑛费尽心思地让我来此究竟为何?还不是因为你们这草都不长一根,人养不活,畜生养不活,只能点头哈腰求人合作!你们要是没这诚意,那便算了,也不看看是谁求谁办事!”
卓遥一言,正中要害,北方的确多悍兵,可是地理位置太过恶劣,实难发展壮大。
梅公又睁了一只眼,偷瞄了卓遥这小子,然后继续装睡。
堂厅内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梅伯阳朝众人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坐下,然后吩咐道,“来人,为卓世子搬一张小几。”
没一会儿,桌案被搬来,桌案宽度不够,对于卓遥来说,实在是局促。
梅伯阳这举动,尊重了又没完全尊重,卓遥昂着头颅迟迟不坐。
梅公虚着眼,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朝梅伯阳使了个眼色,梅伯阳总算不再捉弄卓遥了,给卓遥正紧腾了个位置,卓遥这才满意坐下。
然而卓遥与他们的口中战斗并未停止,他一坐下,就有人抛来了极其危险的发言,“孟行远那小子身子骨还硬朗?怕不是心都给掏空了,只剩点人皮儿!”
卓遥知道这边的人凶悍,但也没想过他们那么凶悍,面色一凝,“直呼天子名讳,你们可真是胆子够大!蔑视天威是要杀头的!”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大哥,阿爹,他卓家人跟我讲蔑视天威!真是笑死我了!”
“诶!小子你们卓家人心里竟然还有天子?我不信!”
确实,天家的威严,早就荡然无存了。
被人哄笑一番后,梅伯阳终是开了口,“崽种!你可知为何会遭这般耻笑?”
卓遥心头的怒气已经憋不住了,他冷哼一声,“不过是弱者的掩饰罢了。”
“呵!我那外甥没跟你说过我们梅家是什么的人吗?”梅伯阳沉声道。
卓遥面露不屑。
梅伯阳的眸光变得晦暗不明,声音也有几分沙哑,“我有一阿妹,她死了,死在你们卓家人手里。”
卓遥闻言心头一颤,梅妃娘娘吗?他没法接这个话,只能沉默了去。
梅伯阳又沉了沉眸光,继续道,“我们梅家人,绝不会让自家人受辱!”
梅公次子又接着梅伯阳的话,补了一句,“卓皇后虽死,但是你们卓家的仇,我们是记下了!不报此仇,誓不罢休!”
卓遥没法否认两家的世仇,又沉默了去,气氛又变得沉重起来。
忽的,坐在正位的梅公咳嗽起来,他缓慢坐直了身子,呵呵笑道,“卓家小辈来了啊!来来来,莫要拘谨,吃酒!喝肉!”
卓遥一时有些不知接这老头子的话。梅公可称得上是平定北境的大英雄,连他爹都得敬上几分。
梅公又接着道,“你与你爷爷,倒还有几分相像!”
这突然唠上了家常,卓遥还有些猝不及防,只没好气道:“卓遥对爷爷并无印象!”
“呵呵呵!无妨,你爷爷情种一个,真英雄!不像你爹,是个孬种!”
卓遥:“……”
好锋利,好刺耳,但卓遥竟无法反驳!
“一个男人,竟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句不值钱的承诺,置天下道义于不顾,不是孬种又是什么呢?”梅公笑呵呵地批判着卓遥的爹。
“不过你这个小辈倒是有点意思,你既然来我北境,就应当知道你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卓遥咬了咬牙,正声道,“卓遥明白,卓遥背叛的卓家!”
“哦?你不怕?你会是卓家的罪人!”
“不怕!这天下大义与宗庙祠堂,孰轻孰重卓遥心中有自认为正确的选择!但我有不能碰的底线,还望梅公明了!”
“说来听听!”
“我镇南王府一个人都不能死!”
梅公闻言,心头莫名开朗三分,然后高声应下,“好!”
然后他转头训斥起了众多孩子孙子与义子们,“你们啊你们!对一个小辈发难!算什么男儿!阿雪死的时候,这小子还是个孩子,卓皇后就更别提了,一个可怜女子罢了!这样吧,小子!虽然仇不在你身上,但是我们总不能对一个卓家的人笑脸相迎,那样我的阿女在九泉之下就不得安心。我们北境有习俗,若要泯恩仇,那就得喝下鸡血酒,你若愿意……”
“我愿意!梅公爱女之心,卓遥明白!”梅公话还没说完,卓遥就吼了出来。
他是来做事的,不是来生气矫情的。
没一会儿,桌上端来了十八碗掺着酒的鸡血,鸡血甚至还有温度,让卓遥一阵作呕。
卓遥秉着气息,一碗接一碗的干掉,连喝十八碗。
十八碗鸡血酒下肚,梅公终是对卓遥大加赞赏起来。
梅公态度的缓和,让众人对卓遥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卓遥心头门清,今夜发生的事,都是对他的试探与警告,全是一场戏。
冰雪难融,世仇难消,他爹的心结更是难解。
大道虽然艰难,但他深知他们卓家所做的事,已经动摇了辰国的根基,实乃天理难容。
他不想做一颗棋子,他想做正确的事。
这样的想法,在他一年来陆陆续续收到家书后,变得愈发地坚定。
所有人都在寻找出路,他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