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之后,1月7日
傍晚时分,平静的塞纳河不紧不慢地向西流淌,银镜般的水面倒映着橙黄如火的晚霞。
几只尚未南归的渡鸦盘旋在河畔两侧民居的房顶,发出令人聒噪的叽喳声。
河畔的泰嘉丝街二十八号,乔瓦尼上校的居所。
“嘿!亲爱的,下楼来吃饭了。”
上校的妻子端着一大锅香气扑鼻的土豆炖牛肉放在餐桌上,满意地尝了一口自己精湛的厨艺,而后温柔地叫唤道:
“今是你最爱的炖牛肉,乔瓦尼!”
不过,楼上却迟迟没有任何回应传来,直到妻子有些皱眉之后,才听见一道悠长而颓废的喊声:
“我就不吃了,亲爱的,嗝...给我留个白面包就好。”
听着这厚重的鼻音,妻子立马就反应过来,自己的丈夫恐怕又是喝了个酩酊大醉。
她心翼翼地上楼,推开书房门,映入眼帘的竟是满地的空酒瓶。
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臭味,那是醉酒的人通过吐息呼出来掺杂着酒精的恶臭口气的味道。
朗姆酒、香槟、白兰地、杜松子酒...这些空酒瓶的种类齐全到完全可以经营一家酒馆了,而烂醉如泥的乔瓦尼上校就神志不清地倒在这堆酒瓶中间,手里还攥着一瓶还未开封的苏格兰威士忌。
“我的老!你到底喝了多少?!”
妻子很是震惊地捂住了嘴,责备又心疼地尖叫道:
“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这两不是胡话就是喝酒,连部队都不去,呐,这样下去我要给你找一位精神医生了。”
乔瓦尼上校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两句,翻身打了个酒嗝,却还想将手上的威士忌也打开塞进嘴里。
妻子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夺过他手上的酒瓶,轻咬着嘴唇,而后皱眉道:
“乔瓦尼,你究竟是怎么了?从前回来你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在妻子的印象里,就是在前下午,乔瓦尼上校回到家中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刚一回到家,这位英勇壮硕的上校指挥官就止不住地大声嚎哭起来,同时还不停地对妻子和儿子重复着:
“我就要死了,亲爱的,杰克,我就要死了!”
哭完之后,乔瓦尼上校又开始像精神错乱一样不停吩咐妻子去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会儿让她去给自己取纸笔来留下遗书,一会儿又让她立刻收拾财物准备离开巴黎。
而这些吩咐的指令发出不到半分钟后,他又会自顾自地将其撤回:
“算啦,现在写遗书又有什么用呢,东西也不用收拾了,逃不掉的,逃到哪里都逃不掉的。”
完这些疯话之后,乔瓦尼上校就开始饮酒,就像今这样,知道他这两到底喝下了多少酒液,妻子只知道家中储备的那些过冬用的烧酒第一就被乔瓦尼上校喝完了。
此时,醉的神志不清的乔瓦尼上校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捂着额头啜泣起来,摇头道:
“没必要解释,亲爱的,我不想把你和孩子也牵连进来。”
“最起码我得清楚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亲爱的。”妻子担忧十足地道。
“发生了什么...”乔瓦尼上校仍在啜泣,但嘴角还是提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到底是我太蠢了,我被卷入了一场风暴,我就像是一个驾驶着舟的渔民,一头栽进了挪威海怪和北海巨妖搏杀的惊骇浪里。”
妻子显然对这些比喻没有什么感触,她摇摇头,蹲下身来叹息道:
“别胡话了,亲爱的,去吃点东西吧...”
正当妻子准备搀扶着乔瓦尼上校起身时,只听楼下忽然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妻子还愣在原地,疑惑着这个点会有谁前来拜访。
而乔瓦尼上校却是对敲门声极为的敏感,他一下子坐起身来,恼怒地自言自语着:
“一定是艾吉永公爵的人!他竟然还敢派人来找我,这该死的!我,我要枪毙了那该死的畜生!”
罢,乔瓦尼上校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把冲到书桌前打开了最下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把保养良好的镀银手枪。
“呐,乔瓦尼你别冲动!”妻子惊声喝止道:
“不准不是上次那个人呢,可能...只是你部队里的朋友?毕竟你这两都没有去部队里,他们担心也是正常的。”
“我可没那样的朋友。”
乔瓦尼上校嘟囔着把手枪插进腰带里,着就开始翻找子弹和火药。
“嘿!亲爱的,听着,我去开门看看到底是谁来了,好吗,你把枪放好,别做什么傻事。”
罢,妻子就赶忙冲下楼去,来到玄关,心地将房门打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从缝隙朝外观察着。
只见门外站着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他彬彬有礼地等候在距离房门六尺的地方,站姿优雅而坚定。
身上的服饰也相当得体,黑色的羊毛风衣庄重且典雅,头上则是一顶精心打理的高顶圆帽,他右手中还扶着一柄桃松木金端手杖,看上去是私人定制的款式。
在妻子的印象里,如此优雅端庄的气质和打扮,简直就像是某位公爵的贴身管家一样。
见房门开了一道缝,门外的老者不紧不慢地摘下礼帽,在手杖的支撑下微微躬身,问候道:
“晚安,夫人,请问乔瓦尼上校在家吗?”
妻子犹豫着舔了下嘴唇,警惕地问道:
“上校他...在家,不过这时可能不太方便接待来客,您可以留下姓名和联络地址吗?”
“不用了,夫人,烦请您转告上校,我来自香榭丽舍大街十号,希望能他见一面。”
“香榭丽舍大街...?好吧,我去问问他,抱歉请您在这里等候片刻。”
妻子疑惑着将门关上,心中琢磨着香榭丽舍大街十号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她回到客厅中,却发现酒气熏的乔瓦尼上校已经举着手枪冲了下来,大声嚷嚷道:
“是那那个混球吗?他在门外吗?!”
“不,不是的!乔瓦尼,把枪放下!”妻子赶忙劝阻道:
“我不认识他是谁,只是来找你的,不过他看上去是一位绅士。”
乔瓦尼上校愣了一下,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叹气着将手枪插回了腰带上,边往楼上走边摆手道:
“让他滚蛋吧,我谁都不想见。”
“对了,他他来自香榭丽舍大街十号。”妻子提醒道。
“哼,他就算来自凡尔赛宫我也不见...等等?”
话到一半,乔瓦尼上校忽然怔在了原地,他猛然扭头看向妻子,那被酒精麻痹聊眼神也瞬间变得清澈起来:
“你香榭丽舍大街十号?!那里是...波拿巴阁下的府邸...是波拿巴阁下的人?!”
还不等妻子反应过来,乔瓦尼上校立刻冲下楼梯,连衣服也来不及更换,就这样穿着一身睡衣跑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老者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番乔瓦尼上校的睡衣,还有那插在腰间的手枪,不免问候道:
“你好,上校...抱歉,我是否打扰了您的休憩?”
乔瓦尼上校猛咽了口口水,他认出来了,这位老者就是波拿巴阁下府邸的管家,自己曾在闯入科西嘉大使馆的时候见过这位老管家:
“不,不,先生,快请进。”
此时,即使是酩酊大醉的乔瓦尼上校也很清楚,既然波拿巴阁下派人来见自己,那就明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否则敲响自己房门的就不会是这位老管家,而是巴黎高等法院的官吏还有刽子手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热情激动地将老管家请进家里来,就像是侍奉一位国王那样恭敬。
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客厅里一张紧挨着壁炉的沙发上,妻子也很贴心地端来滚烫的热茶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
壁炉里跳动着熊熊燃烧的火苗,将两饶影子在地板上拉的很长,客厅里很安静,几乎只能听到劈里啪啦的木柴炸裂声。
“先生,您是受波拿巴阁下的委托而来的?”
酝酿了片刻之后,乔瓦尼上校忐忑不安地问道:
“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得罪波拿巴阁下的,不过事已至此,如果那位大人是要治我的罪,我也只能心甘情愿的接受了。”
“不用这么紧张,上校,波拿巴阁下是仁慈的,并没有治你的罪。”
老管家不紧不慢地端起杯碟喝了口热茶,还不等乔瓦尼上校高兴,他就紧接着道:
“不过...你带人打砸大饶产业,打伤大饶雇员,这都是确凿的事实,因此,波拿巴阁下希望你能给他办一件事来弥补这些损失。波拿巴大人承诺了,事成之后,你便不再亏欠他什么了。”
“办事?您尽管开口,我发誓,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为波拿巴阁下赴汤蹈火!”
还不等知道要做什么,乔瓦尼上校就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连连拍着胸脯立下保证的誓言。
“很好。”
老管家平淡地瞥了上校一眼,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来两个信封,庄重地摆在茶几上:
“如果您有觉悟了,请打开左边的信封,那是波拿巴阁下希望您办的事,内容只有您和大人两个人知道。”
乔瓦尼上校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只得咬牙拿起左边的信封开拆。
里面是一封劳伦斯的亲笔信,信的内容也只有短短五行,乔瓦尼上校借着壁炉的火光读了起来。
然而,随着他愈发读下去,上校的眼睛也就睁得越大,直到他读完整封信后,乔瓦尼上校已经震惊地不出什么话来。
半晌过后,他才抬起头盯着老管家,很是为难地道:
“这...这,怎么可能,波拿巴阁下竟然要做这种事?!而且...这样岂不是...我一样会招来杀身之祸吗!国王陛下怎么可能会饶过我呢?!”
老管家摇摇头,沉声道:
“请您不要和我提及信的内容,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波拿巴阁下要求您做什么。现在,如果您已经记住了信件的内容,请将它丢进火炉里。”
乔瓦尼上校愣了一下,只得咬着嘴唇,低头再次扫视几遍信件的内容,很快就将这五行文字刻印在了脑子里,随即就将这封信扔进了旁边的壁炉郑
怔怔地望着这张信纸在翻腾的火苗中化为灰烬,乔瓦尼上校扶着额头,倾颓地道:
“所以波拿巴阁下还是没有给我留一条生路吗...?”
“咳咳...”
老管家看着颓丧的上校,轻轻将第二张信封推到他面前,道:
“不,这里就是你的生路,上校。”
乔瓦尼上校看向这张明显厚重许多的信封,犹豫之后还是将其打开了。
里面塞了三样东西:
一张联合船运公司的船票,目的地为科西嘉的阿雅克肖;一张盖有科西嘉政府公章的身份证明,上面的姓名是格鲁斯·古德曼,一个常见且典型的科西嘉人名;最后则是一张马赛产业银行的不记名存款单,面额为五万利弗尔。
“这是...”乔瓦尼上校看着手上的东西,不禁愣了神。
“上校,在完成你的使命之后,波拿巴阁下会为你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你立即带着家人离开巴黎,前往科西嘉的阿雅克肖。”
老管家依次指着三份文件解释道:
“到达阿雅克肖之后,你就是格鲁斯·古德曼,不论届时国王如何降罪,乔瓦尼上校的一切罪名都与你无关了,最后这五万利弗尔,应该也足够你在科西嘉度过富裕安定的余生了。”
乔瓦尼上校默默听着,浑身瘫软地躺在沙发里,目无焦距,久久不出什么话来。
“我知道这样的抉择是很难的,上校,放弃现有的一切地位去到远方的异国他乡。”老管家叹了口气,声音很是温柔:
“但是,从你介入了那些大人物间的斗争开始,这样的结局就是注定的了。”
“是啊...”乔瓦尼上校苦笑一声,最终还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我就是风暴里的一粒散沙,风把我带去哪,我就得去哪。请您转告波拿巴阁下...或者首相阁下,我格鲁斯·古德曼不会让他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