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一句话,五十军棍就换了赵大户一家的命。
两臂放在桌上,玩弄着手中的茶杯,朱由校心下思索。
这事儿,要不要刊印在京报上,宣传一下呢?
如果引得别人都跟着学的话。。。
想到这里,朱由校将杯盖重新盖上,又出声道。
“宣政司将此事刊印在京报上,警省天下士绅。”
“臣遵旨。”
听到皇帝的话,今天来充当记者的洪承畴连忙应声道。
虽然贵为一司的主事人,但洪承畴在朝堂上就是个小透明。
上有礼部掣肘不断,旁有锦衣卫特派员虎视眈眈,下面还有民间的点子王们敢整出妖书案。
洪承畴看似是个京官,身旁还有王舜鼎这个老江湖从旁帮忙,但洪承畴依旧承受着高压,过的那叫一个小心翼翼,生怕惹得皇帝不高兴。
“文章写的时候注意些,既要警告为富不仁之徒,又要注意分寸,不要让有心之人觉得,朝廷这是要鼓励杀富。”
看着洪承畴,朱由校又给嘱托了一句。
“朝廷各衙门对此也要注意,不要引起大的动乱。”
“臣明白。”
听到皇帝的嘱托,洪承畴连忙应声。
但随即就苦着个脸。
这特么还不如五彩斑斓的黑呢!对于洪承畴的难处,朱由校并不体谅。
他要看看,洪承畴的思维能力。
这件事情既要做到宣传,同时还要做好防备。
如果洪承畴真的是个有能力的官员,那么他在宣传的同时,还会注意提前找好背锅的人,防备他这个皇帝的勿谓言之不预。
“那个乡警,其情可悯,其行可原。”
重新看向毕自严,朱由校开口道。
“但是,这种事情可一可二,绝不可再三再四,今后再有这种事情,一定要由朝廷审理后才能审理,不能再出现这种民众冲突大户家,大肆杀戮的事儿。”
“那天在南海子,朕当时很好奇,这大户为什么敢如此的苛待小民,当时,朕想着其他的事,没有多言。”
扶着腰间的永乐剑,朱由校一步一步,走下了丹陛。
“陛下,臣。。。”
对着皇帝行了一礼,毕自严刚要出声,就被皇帝伸手阻住。
“戚继光,戚少保所做《凯歌》有言。”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我大明太祖,起与微末之间,吊民伐罪,救黔首于水火,解万民之饥渴,驱北虏于边荒。”
一步一步,走到文华殿大殿门口,朱由校方才转身,看向在场的一众官员。
“在场之人,有顺天府的父母老爷,有朝廷的高官大员。”
“今天,朕代天下万民问诸卿一句。”
“他们为何~”
边走边说,还顺带着将手中的天子剑抽了出来。
“敢如此苛待小民!”.随着皇帝的话音落下,永乐剑指向了毕自严。
看着站在阳光下的皇帝,毕自严眼神颤动。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太祖爷,看到了当年吊民伐罪的朱元璋。
大明那千千万挣扎在田间地头的百姓,此刻仿佛如同那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站在了皇帝的身后。
他们的手中,拿着锄头,拿着铁锹,甚至于拿着木棍。
虽然手中的“武器”不同,但他们缺异口同声的向自己问出了那个问题。
他们为何,敢如此苛待小民。
“百姓之苦,君父知矣。”
“百姓之苦,诸卿知否?!”
“百姓之苦,臣知矣。”
掀起衣袍,毕自严跪了下来。
“然,臣不知如何解之。”
这一刻,毕自严不是在回答皇帝的问题。
而是在向天下的百姓说。
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解万民之苦。
大明的问题太多了。
土地兼并、官僚贪污、军队腐败、外敌环伺。
这些累计了两百余年的问题,毕自严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
“诸卿,回答朕!他们为何敢如此苛待小民!”
抬头看向在场的众多官僚,朱由校沉声问道。
“臣等不知。”
看着在阳光照耀下的皇帝,早已站起的群臣,在周应秋的带头下,来到毕自严的身后,跪了下去。
看着一群跪下的官员,朱由校的嘴角扯出一抹嘲讽。
“一个个,整日里劝说朕这个皇帝,要勤政爱民。”
拿政治正确来逼人,谁不会似的。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戎者,兵也,维稳。
祀者,礼也,国本。
大明的国本,或者说唯一的一条政治正确,是吊民伐罪。
两百多年前,世间人唱着《红巾歌》,重建华夏。
两百多年后,这句话在大明朝堂之上依旧有者巨大的威力。
万历中后期,为反对矿税,时任户部尚书的赵世卿在奏章中言【陛下勿谓蠢蠢小民可驾驭自我,生杀自我,而不足介意也。民之心既天之心,今天谴频仍,雷火妖虫,淫雨叠至,变不虚生,其应非远】。
这句话翻译翻译就是,皇帝你再不听劝,老百姓可就造反推翻你了。
爱民,是大明的主流价值观。
往日里,朝臣们用来逼迫皇帝的话语,此刻被皇帝用来大骂朝臣。
“但实际上,却是将眼睛蒙上,连近在咫尺,百姓所受的苦难都看不到,你们做的什么官儿!”
移步来到一众言官面前,朱由校劈头盖脸就开骂。
“你们诸道御史,平日里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你们瞎吗?顺天府境内发生的这种草菅人命的案子,你们都看不到?”
“朕要是你们,就把眼睛扣下来当泡踩了。”
伸手在一个不知道是给事中,还是御史的脸上拍了拍,朱由校嘲讽道。
“你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都是那里来的?都是老百姓从地里,从树上辛辛苦苦劳作所得,那是朝廷从百姓的嘴里抠出来的!”
“可你们呢?一个个拿着朝廷的俸禄,只知道争权夺利,良心都让狗吃了!”
“朕养你们,还不如养几条狗!”
“朕每个月发放的俸禄,那就是拿去养两条狗,那来了贼人也知道叫两声!”
“顺天府发生这种惨事,你们居然不知道,连条狗都不如!”
“。。。”
听着身侧,从科道言官那边传来的骂声,毕自严等人硬憋着笑。他们这些高官头首,到南海子在汇报工作之余,时不时就要让皇帝骂一顿,今天可算轮到这些言官了。
好不容易待到皇帝骂完了,悄悄抬头看了眼皇帝转向一旁的身影,山东道御史鹿善继松了口气。
可算是走了。
有前番皇帝让人当朝将两个插嘴的人抽的满脸是血、牙齿崩落,皇帝骂人时,他们是真的不敢回话。
“陛下息怒。”
看到皇帝的火气终于发泄完毕,刘时敏适时的上来劝道。
同时,他还往皇帝袖中塞了块冰。
皇帝这是演过了,真的火气上来了,今天的剧本上没这个!察觉到手中传来的冷意,朱由校一低头,上头的热血终于冷却。
“哼!”
一甩袖子,朱由校也不觉得尴尬,转身重新回了丹陛,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都跪着干什么,坐下论事。”
看着依旧跪了一地的朝臣,朱由校没好气的道。
“谢陛下。”
闻言,毕自严出声应了一句后,带着众多官僚重新坐到了椅子后面。
“朕常说,惩前惩后,治病救人。”
“现在朝廷不但要治病,还要弄明白,这病是那里来的。”
看着毕自严,朱由校开口到。
“毕师是首辅,你来说。”
“启奏陛下,陛下的疑问,五十年前,张太岳已经作答。”
看着皇帝终于重新回去坐下,毕自严松了口气。
终于回去了,接下来能按照剧本继续演了。
“昔年,张太岳有言,夫民之亡且乱者,咸以贪吏剥下,而上不加恤,豪强兼并,而民贫失所故也。”
毕自严所说的内容,出自张居正给应天巡抚宋仪望的信件,是毕自严特意找张居正的儿子寻来的。
变法这事,有前人留下的道路可走,那就先顺着道走。
这话的意思就是,百姓之所以逃亡,沦落为贫民,是因为贪官污吏与豪强合伙剥削百姓,而朝廷又不管事,百姓因为贫穷而失去土地,就不得不逃亡了。
“自张居正去后,当国者政以贿成,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以献媚权门!”
“后续秉国者,又启姑息之政,为私门之利,毫无公心,至今积重难返,天下以成兼并之私,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此为万病之始!”
听到毕自严用张居正的话回答自己,朱由校心里有些古怪。
“那你说,这些事情该怎么解决呢?”
“张居正亦已作答。”
听到皇帝的话,毕自严当即铿锵有力的继续道。
“张太岳言,清隐占,则小民免包赔之累,而得守其本业;惩贪墨,则闾阎无剥削之扰,而得以安其田里。”
“仔细说说,你的想法。”
抬头看了眼毕自严,发现对方正在看自己的笏板,朱由校往后靠在了龙椅上道。
“臣以为,当今朝廷之急,当为整吏治,清隐占,惩贪墨,三者并行,方可去大明之病。”
看着自己笏板上记录的小字,毕自严洪亮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身为正二品的大员,毕自严的笏板是象牙制作,上面写的小字清晰可见,这个是备忘录。
“以考成法典察天下官员,唯有吏治清明、上行下效、政令通达,朝廷才可上下一心,以图国之大事。”
随着毕自严的诉说,殿中的众人渐渐的反应了过来。
特娘的,又让耍了!
毕自严和皇帝搁这儿演双簧呢!皇帝今天来就一个事儿,就是给毕自严掀起的内部斗争站台呢!.不然解释不了毕自严手中这道奏本的长度。
“姑息之弊。。。”
小半个时辰后,毕自严依旧在说。
听着他滔滔不绝的站在大殿之中讲话,虽然是坐着的,但孙如游依旧是摇摇欲坠。
今天这明显是膀胱局,他今年已经七十了,虽然还没到历史上嘎的时间,但身体也有些扛不住了。
察觉到身侧的孙如游将要睡着,徐光启用胳膊肘碰了碰对方。
说大事儿呢,别睡着了。
今天毕自严的这本奏章,不单单是毕自严的,六部尚书也有参与,皇帝更是亲自审阅。
这是毕自严在回答“他们”为何敢苛待小民。
更是大明未来的行动方针。
“啪啪啪~”
待到毕自严说完,大殿上响起了一阵鼓掌声,却是皇帝在上面将手拍的响亮。
“彩!”
见到皇帝这样,周应秋当即右手高举笏板,拍在左手上。
“彩!”
有了周应秋带头,其他的几个尚书也跟着动作。
“毕师做事,朕放心。”
挥手示意殿上众人将手都放下来,朱由校开口道。
“就按照毕师说的做吧,这道奏章稍后送到朕这里来,朕还要再看看。”
“臣领旨谢恩!”
闻言,毕自严当即躬身下拜道。
见状,朱由校也不多留,当即就起身出了后殿。
躬身一直到殿中的小黄门都离开,毕自严方才起身,松了口气。
虽然中途出了意外,但现在结果是好的。
转头看着一个个着急起身,想要尽快去解决生理问题的官员,毕自严却没有立刻让他们离开。
“我这本奏章,就是抛砖引玉了,诸位若是有其他想法,可写策文,呈递内阁,转呈陛下。”
看着众人,毕自严貌似是广开言语,但随即就又给加了一条要求。
“不过,凡进言者,皆需列举其例,指出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而后方可言事。”
“这。。。”
听到毕自严的话,六部尚书对视一眼后,没有表示,但下面的官员却是哗然一片。
没有理会他们,毕自严转头看向洪承畴道。
“今日陛下说的话,要刊印在京报上,尤其是那个问题,他们为什么敢苛待小民。”
“此外,在专送官员的邸报上,也要写明,朝廷所有官员,若是对陛下所言的问题,有何良策,皆可进言,要求与我方才说的一般。”
“下官领命!”
看着毕自严,洪承畴连忙拱手应道。
好不容易待到毕自严说完,殿中官员纷纷急匆匆的走出了文华殿。
不过在路上,却是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议论了起来。
毕自严这老官僚,对借虎皮当大旗真的是有一手啊。
这看似是广开言路,但实际上却是在挑拨人心。
阳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