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师,听到了?”
没有理会当众落井下石的崔呈秀,朱由校从地上抽出了长枪,看着眼前的毕自严。
“陛下,臣请诛此四人三族,以儆效尤!”
不待毕自严回答,就听到他身后的韩爌出声道。
“此四人朋比为奸,意图谋反,臣请亲赴南直隶彻查此案。”
“你?”
不屑的看向出声的韩爌,朱由校的嘴角露出一抹嘲讽。
“你一辈子都在翰林院,蒙父皇特擢,才得以入阁,你有什么资格去查此案。”
这一刻,朱由校终于撕开了他长久以来的伪装,演都不演了,直接将对韩爌,或者说对词臣的厌恶表现在了脸上。
“除了会写些锦绣文章,你还能做什么。”
说着,朱由校从毕自严的身前将长枪拔了出来,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擦拭着枪头。
“朕登基不足一年,南直隶就出此狂妄之徒,毕师觉得,朕是不是应该亲自南下,去看看?”
“陛下,此事情由内阁、六部、东厂、锦衣卫彻查,无需陛下南巡。”
听到皇帝的话,毕自严连忙出声道。
“东林书院僭越使用金丝楠木,图谋不轨已为事实,臣请亲自督办此案。”
“毕师在入京前,一直都在陕西任官,对于此事知道的想来不多。而且,毕师是首辅,肩上担着天下万民,怎能因一些宵小误了大局呢?”
说着,朱由校抬头看向人群。
“刚才谁说东林书院谋反的,站出来。”
“臣,臣崔呈秀恭请圣安。”
听到皇帝的话,本来还在遭受周边同僚眼神的千刀万剐的崔呈秀连忙站起来,来到了皇帝身前跪下。
“你就是崔呈秀啊。”
看着这个历史上魏忠贤的五虎之首,朱由校满意的点了点头。
很好,很有精神。
只是简单的看了他一眼后,朱由校转头道。
“许显纯。”
“臣在。”
听到皇帝的话音,一直候在旧衙门外的许显纯连忙出声道。
“你和这个,崔什么,崔呈秀是吧,你和他一起带人南下,去将此案给朕查一查吧,看看刘一燝与邹元标两人,致仕之后不老实回乡,聚在东林书院搞什么阴谋诡计呢。”
“臣遵旨。”
听到皇帝的话,许显纯眼神中闪过一抹红光,而后到。
“启奏陛下,臣手下无精干之人,请调饕餮署千户田尔耕协助微臣。”
“准了。”
听到熟悉的人名,朱由校点了点头。
“臣谢陛下隆恩。”
此时,得到了皇帝任命的崔呈秀根本就没注意到皇帝的表现,连忙磕头谢恩。
“刘时敏。”
“奴婢在。”
闻言,早已是心惊肉跳的刘时敏连忙出声应道。
“在北红门外面,放个大箱子,向天下征集,有关东林书院逆党的情报。”
“奴婢遵旨。”
“陛下!”
听到皇帝的做法,毕自严瞪大了眼睛。
“毕师。”
没有理会毕自严,朱由校自顾自的说到。
“豹韬卫的前后两营,快回来了,内阁要准备好银币以为犒赏。”
说着,朱由校随手将长枪扛在肩上,向着旧衙门走去。
“就这样吧,都散了,回衙处理公务吧。”
“陛下!”
“臣请陛下三思!”
看着自顾自离去的皇帝,在场的文臣纷纷高喊了起来。
皇帝的动作,太震撼人心了。
让人在北红门外放箱子,征集情报,这就是明摆着告诉在场文官们,官场大乱斗开始了。
接下来的朝堂,必然是相互攻讦,往死里斗。
“散了,都散了!”
就在一众文官们还在狼号鬼哭之时,一众锦衣卫上前,开始将聚集在这里的文官进行驱散。
“完了,完了。”
身体抖的跟筛糠似的,看着一个个被赶走的文官,韩爌嘴里喃喃道。
“我举告!我举告和顾宪成一伙的贼首高攀龙如今就在京城!”
就在此时,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叫。
“东林书院是顾宪成修的,但现在顾宪成已经死了,东林书院的山长是高攀龙!”
“东林书院是顾宪成修的,和高公没有关系。”
耳边传来一声声举告与辩驳,韩爌此时脸上的表情都已经凝固。
往日和东林有龌龊的人,这个时候都已经开始了进攻。
“毕公,要让陛下将那个箱子收回去啊。”
站在毕自严的身侧,徐光启劝说道。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那个箱子若是真的放在北红门外面,那朝堂之上。。。”
“对啊。”
顺着徐光启的话,袁世振也开口到。
“难不成,我等要眼睁睁的看着我大明出索元礼与来俊臣嘛。”
“方才,陛下说豹韬卫前后两营要回京了,让内阁准备好银币,等待犒赏。”
就在这时候,周应秋站在一旁,冷冷的道。
“陛下是在告诉我们,或者说告诉某些人,如果乱来,陛下随手可覆。”
“要知道,豹韬卫回来的那两营兵马,可都是和建奴血战的精兵,而且兵部没有调兵权。”
说着,周应秋摇了摇头。
“东林书院之事,陛下动真火了,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当那个出头鸟了。”
“东林书院僭越行事,为何要说谋反呢?”
听到周应秋的话,孙如游不解的问到。
他是浙江余姚人,不是东林成员,真要论,属于浙党。
对于谋反这种罪名的后果,在场其他人不知道,但孙如游却是最清楚一个。
因为他家祖上遇到过!
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造反,杀其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孙燧与江西按察副使许逵。
当然,宁王造反就是闹剧,反手就让南赣巡抚王守仁连带着当地盗贼一起给平了。
正德十五年,江西守臣将孙燧的事迹上奏朝廷,没有得到批复。
原因很简单,当时的正德正领着大军搁外面浪呢,朝廷那边儿没人能拿主意。
然后,正德就嘎了,一直到嘉靖入京后,才给孙燧礼部尚书官衔,谥号忠烈。
祖上亲自经历过一场正儿八经的谋反之事,孙如游深刻的知道,这罪名下去,真的是要下重犁了,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
“严嵩多少岁被罢的相?”
看向孙如游,周应秋好笑的问到。
“八十四岁。”
对于周应秋的话,孙如游有些不解,但还是回答道。
你拿这个来问礼部尚书,是不是太看不起人了。
“那严嵩是多少岁死的,死之前是个什么样呢?”
听到孙如游的话,周应秋又问到。
“被贬两年之后,寄食墓舍以死。”
闻言,孙如游当即到。
严嵩是奸臣,这是大明的政治正确,对于这种奸臣怎么死的,大明早就传开了。
“一个皇帝信重,任内阁首辅二十多年,朝中党羽无数的人,被罢后沦落到寄食墓舍,都不敢前去向旧友寻求接济。”
看着孙如游,周应秋完全就可以说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他刘一燝与邹元标两人,致仕之后不返乡养老,是怎么敢在东林书院教书的!”
说着,周应秋若有所指的环视了围在他们这些高官身侧的众人。
“陛下对朝堂上的争斗,洞若观火,如今的朝堂重臣,从毕阁老到六部九卿,哪一个不是孤臣。”
“慎言,慎言。”
挥手打断了周应秋接下来的话,毕自严上前,拉着对方的胳膊就向外面走去。
见状,户部尚书袁世振和工部尚书徐光启也跟了上去。
再说下去,这厮就要将东林党摆到明面上来了。
在旧衙门外面,说这些话,周应秋就是在给皇帝表忠心。
他的这些话,给皇帝说没问题,但若是说给朝堂上的同僚,则无疑于会激化朝堂上的矛盾。
拉着周应秋上了自己的马车,毕自严就表情严肃的看向对方道。
“如此明火执仗的清理东林,你就不担心朝堂上人人自危吗?”
“谁危谁辞官,大明什么时候缺少当官儿的了。”
听到毕自严顾全大局的话,周应秋摇了摇头,无所谓的道。
“这话说的在理。”
刚刚进入马车的袁世振闻言,当即开口对周应秋表示附和,而后他话头一转道。
“我担心,那个箱子若是立起来,陛下恐怕就会控制不住局势了。”
“你是指?”
闻言,周应秋看向对方道。
“担心有人诬告?”
“不错。”
点了点头,袁世振感叹的开口道。
“垂拱二年,武后令制铜匦,置于洛阳宫城前,分为延恩(献赋颂、谋求仕途者投之)、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伸冤(有冤抑者投之)、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四匦,纳天下表疏。”
“然,很快这铜匦就成了构陷之所,索元礼、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等人纷纷告密惑上,能活着走出丽景门的,百者无一。即便是如狄仁杰这般贤相,都要借狱吏之笔墨,撕被褥为纸张,由其子狄光远向武后诉冤。”
“此等残酷景象,若是出现在我大明,我思之极恐啊。”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
听完袁世振的话,毕自严点头赞同道。
“昔年,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振臂高呼,从者不知繁几,我即便在陕西也有所耳闻。如今顾宪成虽已亡故,但若是有人起了心思,恐怕不知要有多少人牵扯其中啊。”
“陛下不欲我参与此事,我就不便再多做过问。”
看向周应秋,毕自严道。
“韩辅想要提督,被陛下斥责,此事恐怕要你来做了。”
“毕阁老的意思是?”
闻言,周应秋看向毕自言,有些摸不准。
“只问首犯,从者不论。”
看着周应秋,毕自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如今,大明百废待兴,经不起大的风浪了,若是将东林之事翻出来,恐怕朝堂非得被搅个天翻地覆。”
“此事,恐怕还需陛下点头,你我二人,无权定夺啊。”
思考了一下毕自严的意思,周应秋摇头到。
他还没琢磨清楚皇帝的态度,不好说东林书院的事情怎么处理。
“陛下虽欲兴起大案,但尚且理智。”
就在这时,上了车后一直沉默的工部尚书徐光启开口道。
“我方才回想了一下,陛下连那个崔呈秀的名字都没往心里去,恐怕并不想株连。”
“在北红门外放置箱子之事,与其说是要人举告,不如说是给某些人的警告。”
“愿闻其详?”
听到徐光启的话,毕自严等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如今,东厂提督魏忠贤尚在无锡,如陛下真欲兴起大案,直接下诏令之查抄即可,为何要将虎骧卫的调配之权给他,同时还要另派人手,前去查处呢?南直隶镇守太监王诚虽然疯了,但魏国公尚在。”
“陛下传来的圣旨,诸位想来也是听了,魏国公世子牵扯到了盗铸银币案中,以陛下诏令,盗铸银币者死,家属流放琼州。如今,陛下并未下诏惩处魏国公,想来是有深意的。”
“我就不信,魏国公控制不住南京的守军,朝廷想要惩处一窝逆贼,居然需要调外兵坐镇。”
说着,徐光启坐正身体,开始分析。
“其二,诸位可还记得半旬前,我等想要从北清河船厂查李三才,周尚书推荐的李征仪与吴亮嗣二人?”
不待众人回答,徐光启就自顾自的道。
“曾有人弹劾李三才盗用皇木,其二人前去查处,但并未找到被盗皇木,哪事也就不了了之。我曾经查阅工部所留库档,万历万历三十七年,朝廷重修乾清宫之时,就是漕运总督李三才负责将大料运入京中。”
“顾宪成与李三才相交莫逆,李三才曾数次推荐顾宪成,但都为先帝所不顾。而金丝楠木只产于西南深山之中,为方便运输,都是将木材先运至南京,再通过运河北上,存于神木厂。”
“顾宪成所修东林书院的那二十二根金丝楠木,恐怕就是当年李三才所盗,没有被查出来的皇木。”
“有道理。”
闻言,周应秋第一个表示赞同,而后看向徐光启道。
“你的意思是,陛下此举,依旧是冲着李三才去的?”
“不,就是冲着东林党去的。”
这时,毕自严开口打断道。
“就如你所说,陛下对朝堂争斗洞若观火。”
说着,毕自严看着三人道。
“我今日之言,你们谁都别告诉。”
“毕阁老放心。”
闻言,几个人当即保证道。
“一定不会让第五个人知道。”
“那日,我与袁可立、王三善三人,被陛下特擢升官,点为讲筵官,我等在南海子谢恩之时,陛下装醉试探我三人。”
“借着醉意,陛下说出了朝堂之上的齐、楚、浙、昆、宣诸党。”
“而对东林,陛下更是忌惮非常,连他们整日挂在嘴边的驱邪用正、众正盈朝这八个字都知道。”
“嘶~”
听到毕自严的话,周应秋三人同时化身空调,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感觉,不亚于明初朱元璋恐吓国子监祭酒宋讷之举(就锦衣卫给作画那事儿)。
皇帝能察觉到朝堂上的党争,这很正常。
但能说出驱邪用正、众正盈朝这八个字,就已经表现出了无边的杀意。
东林党的行动纲领,在皇权面前,完全就是取死之道。
往轻说叫谋权,深究起来就是谋反。
最终,还是身为吏部尚书的周应秋第一个出声感叹。
“陛下能忍到今日才发作,太隐忍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