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科沃斯,我承认我时不时搞错一些事情……我承认我不该问你的人民那种蠢兮兮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不和技术行会的人闹翻罢工游行什么的——帝皇啊,在我的提兹卡从来没有这种奴役组织存在!虽然这不妨碍我们被噬灵蜂折磨得够呛……”
马格努斯灰心丧气地唠唠叨叨,陪着科沃斯·科拉克斯在漆黑而漫长的隧道中行走。后者一言不发,黑色的长发挡住了他大半张苍白的脸,令赤红的原体对他的小兄弟心中正想着什么摸不到一点底。
平时,马格努斯也不喜欢用传心灵能进行刺探,这不止不尊重人的问题。而这使得赤红原体只能用他贫瘠的社交知识,打赌好心的科沃斯没有生气。
“咳,我是说,我为以前的那些话向你道歉,暗鸦。你把你的吕凯厄斯从基亚瓦尔行会的手里解放出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而我也没帮上多少忙,你自己的游击战术就很漂亮,我都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仅从外貌和行军作风来看,有时候马格努斯会觉得科沃斯与康拉德有些相似之处,但一想到那位麻烦的夜鬼血侯有多少次不吝言辞地公开讽刺所有除了佩图拉博之外的所有人,并以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本事造成了多少惊吓,马格努斯就觉得将友好的科沃斯·科拉克斯与康拉德放在一起比较,实在是令前者委屈。
散发着油污气息的长廊在流明灯勉强打出的暗光中勉强地闪烁着,间歇性地照亮那些滴水的脏污墙壁。
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关押着众多囚犯的阴森牢笼,一些镣铐和刑具依然放在监狱的阴影中,仿佛仍然有隐隐存在的哀嚎和被压缩到极致的尖锐嘶吼,在监牢的记忆中回响。
旧夜的分裂与愚昧造就了太多的不幸,而制度上的锁链是最普遍的一种。
马格努斯不喜欢这种环境,他敏感的心智会对周围的情绪残留进行过度的接收,但他紧紧跟在第十九位基因原体的身后,拒绝表现出他的不适应。
“但这件事,我觉得我可以说点什么,或者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让我真的很困惑……”
他知道自己在治理方面的天赋与罗伯特·基里曼相去甚远,正如二人在非现实事务上的学识深度恰恰相反;他们同样通读众多的治国理政之经典,但放到实际的运用上,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你专程来这里指责我吗,兄弟?”他低沉地说。“你为什么做出这一决定?”
科沃斯·科拉克斯说,转身,稍稍仰头,面对马格努斯,在阴冷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就像一道仅存于光中的残影,在流明灯陷入暗淡时就会立即消失不见。
不管怎样,马格努斯不想看见还有第二个原体与他在母星的老友们反目。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兄弟,那么多你的老同志都对现在拿到统治权的行会意见很大,毕竟那是伱的母星曾经的奴隶主。虽然……天啊,我那群老朋友让我很没有立场说这些话,但是你的心和他们是一样的,不是吗?”
除去那些关乎自治权和独立性的种种理论不谈,马格努斯自己也没信心能在一颗星球的制度与经济改建上担当一个指导性的角色。
“他们在对行会下手,没有人不想亲手杀死行会的成员,马格努斯,但机械教将和科技行会合作。他们已经定下协议。”
马格努斯说,一种悲伤包裹住他的心脏。数十年前,他的提兹卡学者们曾经酿成大错,尽管当时普洛斯佩罗的灾难中无疑也有他的一份。除了听从阿蒙的劝告提前离开的少数几人,他们全都死了。
真不知道那些内政部的官员都和科沃斯说了什么!真是坏极了。
“马格努斯,为了帝国的利益。你亲口告诉我,帝国真理会帮助人类步入崭新的时代,而银河系还有数万亿的人等待我去一一解放。”
马格努斯在科拉克斯愿意停步听他说话时松了一口气。
“你真的这么想吗,科沃斯?确切而言,我指的是,这的确是帝国官方的口径,但你很愿意认可它吗?不……再清楚一些,你认可这句话前后全部的字面意义和隐藏含义吗?”
从诞生以来,马格努斯一直是整个人类帝国顶尖的学者,他所治理的提兹卡也始终是帝国的理想之都,虽然比不上佩图拉博的奥林匹亚,但提兹卡的人与人之间分歧甚至主要存在于学识和理论的辩驳,而非更具体的生活琐事和制度纠纷。
“没有。”科拉克斯回答了马格努斯的问题,“我也并没有将普洛斯佩罗人抓进监牢,马格努斯。”
也许科沃斯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罗伯特。
“但现在住在这座监牢里的,是你的老朋友,科沃斯,他们陪伴你并肩作战,你给他们关于拯救星未来的许诺,他们在你的指挥下一次次暗杀、潜伏、游击,取得了今天的成果。你们应该是最亲密的战友,而不是相互的仇人。”
科沃斯避开马格努斯的眼睛,马格努斯希望不是自己眼中颜色的突然变换吓到了他。第十九原体的表情变得有些阴郁。
“哪件事?”科沃斯·科拉克斯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暗影中的细语,飘进马格努斯耳中。
在马格努斯听从康拉德的建议,真的在吕凯厄斯——这里马上就要改名拯救星——找到科拉克斯,并为随后到来的帝国的行政部门和机械教导航引路后,马格努斯本来已经带着舰队离开。他很高兴能将吕凯厄斯的改造过程交给了第十九原体自己。
他当然听得出科沃斯在试探他的态度,同时也试探着整个人类帝国的态度。
“嘿,科拉克斯,你觉得你的吕凯厄斯与基亚瓦尔日后会走向何方,和我的普洛斯佩罗有一点关系吗?”马格努斯生气地说。
“马格努斯,”科拉克斯说,“他们刺杀了十余名行会的成员。曾经,这意味着他们反抗暴政。现在,这意味着他们对人类帝国的下属官员动手。我要以什么立场去包庇他们?”
“我……”马格努斯一时愣住。
“另外,并不是我将他们关进了这座监牢,是他们以刺杀为条件,自愿被捕,主动地进入这里,要求与我对话。”他停顿一下,“他们要找我。”
他们走进电梯,铁的框架载着两名原体在监牢中快速下降,直到被磁力的制动器阻拦。他们已经接近整座监牢中最为残酷无情的可怕地带,但毕竟不曾真正进得那么深。
这令马格努斯回忆起他初次抵达吕凯厄斯的场景。康拉德·科兹只告诉他,他的兄弟在监牢之内,害得他以为科沃斯被当地人抓了起来关进大牢,着急地亲自为舰队导航,飞快地穿越亚空间赶来。
他抵达此地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咒言扫过了整座监狱的每一个边角,困惑地发现自己一无所获,直到科沃斯·科拉克斯在夜晚突然出现在他的登陆艇窗外,漆黑的双眼潜在苍白的面容中,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是我的监牢,科沃斯曾经说过,也是我们的战斗基地,我们的塔楼,我们的堡垒,我们的家园。
“科沃斯,”马格努斯缓缓地说,“我……我不知道。但你到底怎么看待你的老朋友们呢?”
“他们中的一部分支持我的决定,”科拉克斯说,变化的灯光照在他黑色的长发上,像夜晚滴水的钢铁上云层和烟雾离开后乍现的光,“他们说,我拯救了这颗星球,我最明白未来要走向何方,他们不会用有限的智慧来揣测我。”
“另一部分呢?”
“他们认为我是个叛徒。”科拉克斯说,声音有些飘忽。
马格努斯吸了一口气,“他们真的这么说吗?”
“不,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你觉得你是。”
科拉克斯抿了一下嘴唇。
“马格努斯……”他喊出学者的名字,停下脚步,“我不能留在吕凯厄斯,为我的人民服务。我不能按照人民的意愿,为他们提供他们想要的统治方法。他们会受苦,但他们受到的不会有那些更需要的去解救的人所遭受的多,而帝国会……”
科沃斯·科拉克斯突然止住话语,肩膀颤抖着,做不到继续说下去。他的自我说服从未真正成功。
在接下来将要与他的旧友进行的对话中,科拉克斯对所要承受的每一条指责也都有所预料。吕凯厄斯的思想家们教导了他们所有人,在对于暴政的探讨上,他们本就属于同一个思想流派的分支。
机械教与基亚瓦尔曾经的统治者签下协议的那一刻,他的脑中已经承受过所有的自我质询。在接下来的会面里,他会被指责在解放的道路上半途而废,投身于更大的暴政,推诿正义的延迟,逼迫人民放弃自由。
而他能抓住的只有一句话:为了全人类更伟大的利益。
马格努斯放弃直视暗鸦脸部的尝试,他笨拙地抓住科拉克斯的手,止住对方手指的颤抖。
“你看,我其实不懂这些政治和理论上的事情,我的兄弟。别人总觉得我只是个学者,而我的确如此。在这方面,我只有一些很朴素的想法,也正是它们催促我回到吕凯厄斯,因为我担心星语者的转述和文件上的字句会令你误会我的意思。”
“我想说的是,尽管这听起来实在是不太尊重帝皇,但他其实也会支持——你可以把内政部与机械教的触须从你的星球上剥离,科拉克斯。”马格努斯认真地说,“苦难是借口,他们把帝国真理贯彻得不像帝国真理,但你可以拒绝他们。”
科拉克斯静静地听着,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他们是不是对你说,人类社会将在未来走向光明,但在那之前,我们得有一段漫长的黑暗时代?”马格努斯放开科拉克斯的手,转而揽住他的肩膀。
他的身高允许他轻松地做到这件事,而他狭窄的社交圈通常不会给他主动拥抱别人的机会——不要莫塔里安。平心而论,这感觉很好。
“是。”科拉克斯点头。
“你肯定是没见过别人是怎么做的,科沃斯。”马格努斯不赞同地摇头,“才会被他们骗到。那个,你放松一些,我给你展示一部分画面。”
他小心地用灵能找出那些他所需要的场景,拉着科拉克斯一起阅览图像。
“你看,这是我的提兹卡,光之城,”从轨道中转场、绿松石般澄澈的瓦尔佩林海到城区内的老提兹卡区、秘眼广场与各种风格不同的金字塔,马格努斯骄傲地注视着他的家园,“还有这些正在建设开荒的区域,佩图拉博帮了我不少忙。你看,我才不管内政部的想法,因为我知道我的人民不会喜欢。反正普洛斯佩罗都给帝国交税了!”
“另外,我找找图片……对,来看佩图拉博的奥林匹亚。他很重视奥林匹亚行星,甚至整个星团的独立性,这里的每一条政令都经过他的姐姐卡丽丰——呃,其实他没说过那是他的姐姐,我只是联想到你的艾弗瑞尼娅,算了……我是说,他也没有听文官体系的指挥。文官的能力在于让整个帝国机械快速运转,但向着哪个方向发动引擎总是很有争议。”
“因威特和努凯里亚什么的都不太直观,还有马库拉格,罗伯特·基里曼将他自己的地方也治理得很好,谁会去找他麻烦呢?他甚至不想交税。”
“芬里斯则是保持原生态环境的典型案例,鲁斯那个脏兮兮的野蛮人就喜欢这一套,甚至莫塔里安,莫塔里安都留下死亡守望机械卫队来保护巴巴鲁斯。还有见鬼的康拉德·科兹,他……提到他,你注意他那里的精金出口价格,我怀疑他最近在对帝国的精金市场下手。”
末了,马格努斯放开科拉克斯,无奈地说:“虽然这么说挺奇怪的,但你太听话了,科沃斯。”
科拉克斯沉默地观察着一幅幅在他眼前闪过的画面,马格努斯猜的没错,这和他所了解的帝国不同。他通过反复的自我质问才换来的决断,顷刻被马格努斯所提供的另一种可能如堤坝溃决般冲垮。
“……还有运动会,他们把卡丽丰的演讲存成了录音数据,我觉得也许你会愿意听一听。”
科拉克斯回过神:“但这些星球……在人类帝国的疆域内,仍然是个例。”
“这样的个例难道不该存在吗?”马格努斯说,“难道不应该更多吗?好吧……好吧!我是说,你有权利让科技行会离开,”他试着找出他词汇表里最不留情面的词,“让他们滚开!每个人都有这种权利,但你不仅有权利,还有足够的权力。你是唯一能拯救你的拯救星的人,暗鸦。我……算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是帝皇的孩子。”
他们边说边走,直到目标的牢房已经临近。科拉克斯不喜欢监牢,因此,这是整座监狱塔里唯一还在运转的监狱。
除了一些低沉的呼吸声,没有镣铐的碰撞,也没有焦急的吼叫。曾经逃离监牢,又靠着刺杀行会成员而主动回到此地的战士们,正静静地等待他们的结局。
马格努斯的声音低落下来。“你会杀死他们吗,科拉克斯?”他伤心地问。
科拉克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微光般苍白的面容上增添了一丝难以辨识的温和情感。
“谢谢你,马格努斯。”他说,“你向我展示了选择的余地。”
“嘿,你这是会还是不会?”
科沃斯·科拉克斯凝视了他几秒,然后走进牢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