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理应值得骄傲、荒诞还是讽刺,科摩罗人的确对应付诅咒等突发情况经验丰富。
在发现妮菲塔丽体内,历年以来注射的种种用于应对永恒之城内已知病毒武器的疫苗无一生效后,黑暗灵族立刻从储藏室中翻找出若干种实用道具。
在简单的挑选后,与妮菲塔丽平级的一名阴谋团武士小队长从不知出自何许人之手的三件工具:随机传送的力场匣、储存意识的玻璃石棺和封冻黑水晶发生器中,选择了最后一项。
等到康拉德·科兹回到缪斯之子的营地,他见到那名经过他亲手改造的年轻天灾信使,妮菲塔丽,被黑水晶完全密封,以锁链竖着固定在地上,生命活动降至最低,放置于经过焚烧消毒的空房间中央,等待着进一步的处理——救治,或者处死。
隔着低透明度的黑水晶,可以看见妮菲塔丽的皮肤表面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腐败溃烂,双翼上黑蓝的长羽脱落,露出猩红的血肉。水晶的封冻抑制了情况的恶化,也为彻底检查女战士皮肤以下的脏器等部分带来阻碍。
康拉德·科兹戴上一对手套,弯下腰,手掌搭在一根锁链上,思考片刻,重新站直,离开了雕塑般的黑水晶。
短暂而轻微的病变幻觉很快散去,这让他确定,在福格瑞姆的舰船上,自己当时的不适并非因预言能力而生,而是出自对黑暗四神能量的敏感。
更进一步来讲,那一幕昏暗的暮色景观甚至不该是预言,而是以太汪洋的能量流正以具象化的方式,呈现出它的真实性质。
侵蚀现实的力量并非极端的欢愉,而是绝望的腐烂。当康拉德·科兹发现这份幻象与真实的差距之时,他甚至称不上讶异。
无外乎命运再一次被未知之手编织成经过转变的成品罢了。
只不过,如果他在那时就察觉到至高天入侵的痕迹在灵能视觉中暗暗带给他的预示,也许事情会变得更好。
他此时不具备清除腐败的手段。妮菲塔丽未犯罪责,且忠诚于他,直接销毁亦非上选。
假如帝皇或者黑衣工匠愿意施以帮助,问题将会迎刃而解;否则,如果没有某种足够纯净的生命力量……他的选择不言而喻。
“大人。”
一个阴谋团武士敲响了这间空屋的门。科兹没有允许他进入室内。
灵族的灵魂已经深陷饥渴女士的觊觎,最好不要将又一种全新的毁灭力量,引入对他私人军队的威胁之中。
“说。”隔着一扇门,他下令。
“血伶人赫克萨凯瑞斯,与世界歌者夏娜多尔,已在大厅中等候。”武士的声音经过漆黑头盔的过滤,强化了语调中的简练与冷酷。
“夏娜多尔?”康拉德·科兹重复一遍,立即意识到,这恐怕是在他没有挑明对赫克萨凯瑞斯的召唤原因的前提下,出身蛮荒灵族的世界歌者刚刚完成了她所接下的编曲任务,就乘上老血伶人这一班顺风车,前来述职。
“让他们等待……”话音未落,一种不曾有人试验的可能性浮上科兹心间,他权衡再三,露出微笑。
时至今日,蛮荒灵族依然维持着对灵族生命女神伊莎的虔诚信仰。即使那场震撼银河的灾厄降临之后,女神伊莎不知所踪,但她的追随者们显然仍然保持着与她相当程度的连系。
与世界的灵魂相互感应,歌颂大地纯洁新生的世界歌者,无疑更是其中翘楚。
这将是一次尝试,成功为上佳,失败亦无碍。
“唤伊莎之女夏娜多尔前来,”他对梦魇下令,“在此门之外听候指示。”
——
腐烂的藤蔓,蝇虫飞舞的泥沼,枯败扭曲、挂满树叶般死尸的瘟疫树丛……在熬过最初的紧张时刻后,阿库尔杜纳对这片腐烂世界的感知不可避免地逐渐增强,随之而来的,是一刻也不间断地加深的恶心与厌恶。
也许帝皇之子确实比有些军团——好吧,或许是大部分军团都更加在乎自己的美观状态与无瑕外表,但究其本质,第三军团仍是合格的战士,阿库尔杜纳不该因战场的肮脏而心怀怨言。
可每当他听见那些湖泊与泥沼中咕嘟作响、聚起又破溃的腐败污浊的气泡声,踩着染着像铁锈一般令人作呕的黄绿汁液的草甸,看着一片又一片从蠕动的粉黄巨口中喷出的有毒孢子,阿库尔杜纳就忍不住想要用上他在历年长战中从各个星球文化里偶然收集来的不良言语,来抒发他的郁闷与烦心。
恐怕第九军团的食尸鬼们都不会吃这里挂着的滴血尸首,阿库尔杜纳乐观地想,用剑尖顶着挪开荡到他面前的朽烂腐肉,扶着一根看起来勉强没有那么危险的、沾满污秽浓浆的树,缓慢地喘息着。
然后,阿库尔杜纳通过一些肢体的伸展,将他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再度扯开,令新鲜的血液从体内涌出,冲去覆盖在他伤口上、正在错误愈合的结缔组织与浅黄脓液。
他宁愿流血而死,也不接受在这种异常而后患无穷的条件下,让自己的伤势得到表面上的恢复。
王座啊,他可不怕留下伤疤,他想。
阿库尔杜纳的两把剑都已经沾满腥臭的黏液,被酸液严重地包裹、锈蚀,趋于断裂。
他继续用它们应对眼前的困难,比如试着爬上他已经无法辨识颜色的盔甲的那群小小魔鬼,以及鼻涕虫般扭动的某种怪物。这些小东西在丧命时发出哀嚎,然后一股脑地把各种汁液都喷到他的身上。
太可怕了,它们还会到处吐痰。
自从在泰拉参与了阿斯塔特的新兵训练过后,这两把剑就陪伴在阿库尔杜纳身边数十年时间。如果现在,它们遭到了毁灭,也算尽职尽责,不是吗。
他扶着树木,向前慢慢地前进。沼泽依依不舍,黑泥中伸出一只又一只的棕黄骨爪,试图挽留他的双脚。它们的移动虽然缓慢,攻击也看似平平无奇,但这些恶心的玩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彻底消灭。这给他小腿以下的部位带来了更多的伤口。
他仍然身处舰船之内,阿库尔杜纳通过密林熟悉的走势、天空中垂落的绦虫般的线缆,和残存的一些雕刻的艺术痕迹,辨认出了他记得的一些特征。
有一种力量在世界的表层之外,额外地覆盖上一层混乱肮脏的污垢,将帝皇之子的金丝银帐扭曲成霉菌丛生的纱帐,把他们由凡人之中顶级的能工巧匠,以及他们自己在闲暇之时设计的精美廊柱,篡夺为腐败的木材,连清淡典雅的室内香薰油膏,也变成叫人窒息的恶毒瘴气。
种种难以描述的邪祟生物,在曾经是走廊的密林间隙里时隐时现,繁忙地大筑摇摇欲坠的巢穴。
除此以外,阿库尔杜纳看不见任何额外的出口。这片死亡的森林似乎永无尽头,从生者的地盘,一直向绝望的死亡深处不断堕落。
不管他向前走了多远,用了多少精力去计算一条也许存在但已经被证伪的出路,他仿佛都是在不停地重复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与此同时,他的虚弱感正在伴随着吸入口鼻的瘴气迷雾缓缓加深。每走出一步,他都变得更加难以掌控自己的身体。
他的肌肉和关节异常酸痛,皮肤表面自行出现了肿胀、萎缩与不同程度的结节,神经则不断变得麻木,就像他正在遭受一种由内而外的替换和取代,真正的他随着每一滴血向体外分割着流淌离开,只剩下被病害填满的虚弱空壳,在没有希望的昏暗天空下摔倒,然后再未起身。
法比乌斯啊,这是枯萎病的前兆吗?这是当时的第三军团所面临的疾病与死亡吗?
阿库尔杜纳眼前的世界已经模糊,一种未知的疾病让他的视力迅速衰落,仅仅能看清色块的轮廓。接着,他确认自己的大脑一定受到了病害的影响,因为眼中的森林中开始晃动出不同模样的腐烂斑点,并且在快速地颠来复去,带来更多错误的感知。
一个意外的念头出现在他心里。他可以坐在这棵树下休息一会儿。这是一处安心地,一处温暖而湿润的庇护所。这正是他童年时期朦胧记忆里的土耳其宫廷庭院,他的家人,最初的家人,在这里等候着他。
他的祖父关心着他的痛苦,并且为此感到不忍。尽管阿库尔杜纳不在祖父的预期之内,但如果他愿意推开祖父的小木门,祖父会慈祥地为他端来一碗热汤,关心地拍拍他的肩膀,邀请他在这严酷的可怕世界里慵懒地就此停留……
你会获得满足,孩子。不必再如此劳累,百般辛苦。休息一会儿吧,停下你匆匆的步伐,接受生命与死亡的循环,接受这个世界的一切。
“呵……”阿库尔杜纳呼出一口腐败的空气,他已经很难闻到气味。“不用了,作乱者。”他在头盔内咧起嘴,尽管他的面部皮肤已经开始融化黏连,“我是一只凤凰,不是一条蛆虫。”
他记得福格瑞姆的教导。完美。追寻卓越,不断前进,这一切都包含在通往完美的释义中。
现在还不是在绝望中放弃前行的时候,实际上,任何时候都不是。
“我总是看得比现在所拥有的多一点。”他笑道,踩碎了脚下被树根扎穿的死者头颅。
剑术大师想要耸肩,这已经变得不太容易,但他还是做到了。阿库尔杜纳为此感到高兴,当然,不是此地腐朽丛林中那种莫名其妙、停步不前的恶心快乐。他只是为自己的小小胜利而高兴。
如果这就是迟来了数十年的枯萎病,如果这就是曾经的第三军团面对的绝望,那看来他要试着成为第一个真正克服基因病的帝皇之子了。
尽管他的尝试有些艰难,阿库尔杜纳仍然对找到自己的基因之父满怀希望,无论是为福格瑞姆提供帮助还是警示,他都想要再做一点什么。
他眨着眼睛,在混乱的污浊中摸索前进。
他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他已经摸索前进了数百年——不,这肯定不可能,要是过去几百年,他早就饥饿脱水而亡了。他不能胡乱说话。
就在这时,前方似乎出现了某种正在自内而外地放光的事物。就在这一片湿润而晦暗的混沌黑暗内,似乎突然之间,一个小小的、略微发出金色光泽的亮点,开始在他灵魂的视网膜上冰冷地灼烧着。
在阿库尔杜纳的视角之内,光点时亮时暗,左右晃动,但那一丝透彻的刺痛,却始终没有改变。
重新感受到这份属于生者的疼痛,证明他还没有完全被这片疾病与腐朽的濒死领域侵蚀。
去吧,他想,去追寻它。不管结果如何,他总要向前去。因为他可以。
——
福格瑞姆很快发现,异常之事降临在了他目前身处的舰艇之中。
这种异样的起始隐藏在最不起眼的阴影与细节之中,在那些光线罕有抵达的、石刻作品的底座,在流水的庭院排水口的内部,在高空排设的垂落金丝流苏的顶端,一种暗藏的腐败正静静地包裹在他的身边。
真菌正在增多,微小的生物在根本不适合它们存在的、消毒后的区域出现,每日更换的鲜花从明亮的浅紫开始泛出红棕色的水滴。即使这些变化的出现缓慢而温和,但在基因原体的眼中,则堪称昭然若揭。
他首先想到曾经征服过的一些巫术星球,那些善于制造心灵幻象、抑或是改变现实的施法者,他们的确拥有着制造这种现象的能力。
如今,这些天生携带着可怕的缺陷,生而就是不稳定因素的灵能者多半被看管、抹除。其中尤其具有价值和顺从特性的,则送给马格努斯进行管束。
灵能者往往能在初见之时带来一定的麻烦,但伤及基因原体,则完全是另一种难度。
另外,一个新的困惑出现在福格瑞姆心中。
这里是佩图拉博的奥林匹亚,以铁之主对他所看重之物堪称偏执的保护与掌控力度,不该有此类意外发生。
除非佩图拉博本人也无法阻止……
福格瑞姆握紧他手中的任何东西——他的左手搭在火焰剑的剑柄上,感受着这把费鲁斯·马努斯打造的利器散发出的惊人热量,右手则攥紧他的手帕。
他提起精神,继续原先前往法比乌斯·拜尔的实验室的计划,同时提高了对周围的警惕。
很快,他看见一个披着灰布的机仆。尽管它的外形不存在异样,但紫衣凤凰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东西有问题。
“停下。”他下令。“你要去哪里?”
机仆听令停止行动,他无意识的半金属头颅似乎不支持他做出更多反应。从它配备的装置上,可以看出这是一台医用伺服机器。
有一股不好闻的气味正从这件工具身上散发而出。
福格瑞姆靠近了一段距离,气味变得更加浓郁。他不愉地皱眉,不明白为什么使用这台机仆的人没有闻到这股气味。
事实上,他怀疑这又是法比乌斯·拜尔的杰作。每每想到拜尔,他都同时为他的首席药剂师丧心病狂的举动,以及他自己的失察而痛心后悔。
他看见机仆拿着一个提箱。
“展示你手中的东西。”福格瑞姆警告道。
机仆没有任何反应。
福格瑞姆屏住呼吸,抽出火焰剑,向着机仆靠近。当距离足够接近时,福格瑞姆一剑刺出,准备切断机仆提着箱子的手指。
机仆动了,它的反应速度并不符合一台医用机械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战仆应有的强度。但它的反应依然无法抵挡福格瑞姆的快剑。利刃迅速切断机仆的右手,手提箱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气味扑面而来,浓郁的腐败与朽烂之气不止于对原体敏锐嗅觉的伤害,还直接刺痛了他的灵魂。一滩棕黄的液体从断肢处淅淅沥沥地滴落,与吕卡翁的血液颜色相似,但气味的刺激性则强了数倍。
手提箱在掉落时就被震开,福格瑞姆看见其中收纳的一些手术器具、一根容纳着某种提取物的试管,以及几支注射器,其中一支已经使用。注射器内的药剂颜色有些熟悉,经过推断,他猜测这极有可能就是泰雷玛农·莱拉斯被注射的碎心炼金药剂。
法比乌斯·拜尔。福格瑞姆愤怒地念着药剂师的名字,心中一阵无力。
看来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他依然满口谎言。
在他与康拉德·科兹的对话中,他表现得自己已经重获振作,但福格瑞姆很清楚,他有一个问题从未解决。
为什么他的信任之下,会培养出这样的子嗣?
是他看待其他生命的方式过于傲慢,以至于他没有真正地看见别人吗?在他更年轻的时候,这种傲慢是刻意塑造的。它已经从一套假面,变成他自己的脸孔了吗?
又或者他走得太快,太过急促,不断变化的风景迷惑了他的眼睛,在头顶盘旋的银河则让他丧失了自己的判断力?
还是他错过了第三军团最初的时间,错失了他们的病痛与苦难,以至于纵使下跪也不能拉近他们的心灵?
福格瑞姆确实常常会想到最后一点。他错过了太多场第三军团的战役,当他翻阅那些书写死亡的古老战报,他总是会想,如果他当时在场,事情会变得好上多少。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的责任。
机仆蹒跚晃动,然后挥出一爪,试着攻击基因原体。它的行动僵硬古怪,如同一具行尸,靠着荒诞的本能反应,将基因原体视作其敌人。福格瑞姆自然不可能为它所伤,炽热的剑用漂亮的一击,轻松地切断了对方的喉咙。
在发现这不足以杀死这具行尸之后,他以剑招迅速将其进一步切割成碎片,这一次对弱点的试探卓有成效,他消灭了眼前的阻碍。
然而,他的不适并没有减轻,反而迅速地加深了。一股剧痛迅速转化为无感知的麻木,缠绕在他没有握剑的手掌中,少数的疼痛则残留在他的面部。
福格瑞姆摊开左手。与那块染着吕卡翁腐败鲜血的手帕接触的地方,光洁的雪白皮肤正在陷入皱褶的枯萎,直到变成干枯的粉末与残渣,向地面落去。他的半张脸亦然。
福格瑞姆面色紧绷。在他脚下,坚硬的舰船地板变成柔软的土地。
起先,这里有些类似于他自己用心培养的私人玻璃花房,见证了复兴的文化给彻莫斯带来的改变后,福格瑞姆就开始注重精神艺术。这是他将艺术之美带给帝皇之子的原因之一。
但很快,它变成一种远比他的花房更加腐烂、更加肮脏的事物,数百种植物,从乔木、灌木,到鲜花、矮草,没有一种不变成沾满瘟疫与病痛,攀爬着无数蠕虫、甲虫和更多不存在于帝国生物学中的亵渎生物。
刹那之间,整个世界都仿佛濒临死亡。
福格瑞姆轻声喘息着,换了一种握住手帕的方法,用手指捏着手帕没有染血的一角,站在原地,观察周围的景象。他不确定自己该向哪个方向前进。灰烬继续从他的皮肤表面掉落。
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些声音。福格瑞姆转身。
那是一道幻影般的幽灵。一个已死的形象。一株枯萎的花木。一位病逝的战士。
基因疾病的爆发让他的脸孔模糊不清,然而他盔甲上的纹路和装饰,则证明了他的身份。
更多的幽灵出现在那儿,没有面容,形貌相近,被痛苦和绝望的光环包围。花园的鲜花在他们脚下迅速绽放并枯萎,落成的尘埃化作面对死亡时那一道心灵阴影的具象化。
不可能。福格瑞姆惶恐地想。他们的灵魂早已在泰拉安息。
他们必然早已安息。
但他无法举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