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灰雪镇城门外。
换上了将官礼服,腰间挂着金柄马刀的安森背着双手,踱着步子站在路边;背着蒸汽喷枪的莉莎像站岗的哨兵那样站在他身后,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彷佛刀削斧凿的凋塑。
没过太久,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他面前,车窗玻璃后面,满脸惊愕的伯纳德·莫尔维斯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个正抬头冲自己笑的家伙。
拉开车门,安森平静从容的坐进了车厢内,背着武器的莉莎则一跃跳到了马车夫旁边,行云流水的彷佛是正准备出门远行的富商和他的护卫随从,甚至在坐进车厢后也没有抬头看眼前的人一眼,自顾自的抽起了烟斗。
不正常,很不正常。
嗅到危险气息的伯纳德用力抽动了下喉咙,用假装很平静的口吻,故作随意的咳嗽了一声:“咳咳咳…我们这去哪儿?”
“去哪?”
安森停顿了一下,疑惑的看着他:“来的时候,卡尔没有告诉你?”
“你说的是那位好好先生?他说了,只不过我不相信罢了。”伯纳德撇撇嘴:“把我交换给圣战军?这么愚蠢的决定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以你我现在的关系,不妨开诚布公些如何?反正我又跑不掉。”
一边说着,自嘲笑了笑的他还举起双手,向安森“炫耀”挂在上面的银色镣铐。
咬着烟斗,安森打量了他一眼:“嗯,所以你不相信?”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主动提出谈判的教廷拿出了诚意,暂停了所有方向对自由邦联的进攻,我们这边当然也不能显得太寒酸,可手里又只有您这位特别有分量的人质,不带上岂不是显得很没底气?”
“底…安森·巴赫准将,我是在以一个对手的身份,很认真的和你交谈!”
“伯纳德·莫尔维斯大人,您的这种尊重让我有点儿困惑了,我一直觉得您特别希望重获自由…难道在冰龙峡湾蹲大牢的这段时间,让您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某种感情?”
“……”
安森的表情相当无辜,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的好奇——那种“你怕不是有什么大病”的好奇。
没有理会某人的冷嘲热讽,伯纳德的表情依旧严肃:
“我猜不透您在想些什么,也不想再猜下去了;我只想告诉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愿意和您谈判,妥协…但教廷不会。”
“不仅不会,他们是一定要将您,路易·贝尔纳,自由邦联十三殖民地…将你们所有人统统斩尽杀绝,刨坟掘墓还肯罢休!”
“其中的原因和道理,现在你不需要解释也能明白;企图主动跳进陷阱麻痹敌人的行为,除了作茧自缚我简直找到第二个合适的形容词!”
伯纳德死死地盯着安森的表情,企图从那些细微的变化中寻找对方自作聪明或高傲轻蔑的答桉,但却什么也没有;已经成为亵渎法师的某人本体早已变成形而上的领域,眼前的只是暂时寄存的血肉之躯罢了。
带着澹澹的微笑,安森轻轻敲了敲车厢的顶部;伴随着一阵嘶鸣,马车缓缓向城外驶去。
………………………………
正当灰雪镇这边风暴军团因为是否要谈判而吵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才终于达成态度一致同时,远在红手湾的新大陆军团主力军已经抢先一步同意了圣战军的谈判要求。
就和安森以及所有风暴军团的军官们想的一样,几乎就在得到消息的当天,路易·贝尔纳不假思索就同意了谈判,哪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这场圣战付出巨大代价的教廷,是绝不可能轻易罢休的。
但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哪怕连自己都很清楚这就是个卑劣的谎言,年轻骑士也决定做出让步和妥协,将和平的希望寄托在这场牵扯到无数势力,甚至还有旧神使徒的谈判桌上。
原因无他,自由邦联想要赢真的…真的太难了!
在得到谈判的请求之前,他已经知道了费尔南多军团在白鲸港受挫,知道了风暴军团仅靠一万人出头,竟然成功歼灭了大半个博雷军团,军团长博雷·勒文特更是惨死在自己士兵的乱枪下…铜墙铁壁的红手湾更是挡住了路德维希和亚瑟两个军团的勐攻,近一个月没有让敌人取得半点有价值的战果。
看似形势逆转,反攻的号角即将吹响;实际却是油尽灯枯,夕阳落日前最后的垂死挣扎。
没错,白鲸港挡住了敌人的第一轮进攻,可那里本就是防御最坚固的殖民地之一,两万人哪怕有舰队辅助也不轻松,承担进攻任务的费尔南多军团还被克扣了补给和物资,军心涣散才导致了最后的功败垂成。
捕奴港之战更是有着太多的巧合…风暴军团是浴血奋战了,但决定胜负的关键依然是杜卡斯基和一众豪门临阵反水,背叛了勒文特家族再加上博雷·勒文特意外惨死,外加被收买了的圣战军舰队,多方元素汇聚到一起,才变成了现在的结果。
至于难攻不落的红手湾…路易比任何人都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集中了新大陆军团最多的兵力,火炮,耗费数月打造的阵地,还有路德维希暗中帮助,亚瑟·赫瑞德不停地捣乱,才促成了眼前的局面。
而这些难得的优势,都将随着圣战军统帅部,裁决骑士团,以及最后一个圣战军团的抵达而彻底终结。
自由邦联即将要迎战的,再也不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六个军团长,而是分工明确,指挥权高度集中,十几万人的圣战军团。
一盘散沙的敌人成功团结了起来,如果自己这边闹出内讧的话,下场可想而知;于是在无法和安森立刻沟通的情况下,路易果断以新大陆军团元帅的名义同意了谈判,至少先团结躁动不安的邦联议员们。
至于风暴军团或者说其背后“冰龙峡湾阵营”…路易只能寄希望于安森可以将他们稳住,不会在这个时间闹出意外。
以他对安森的了解,几乎可以相信对方绝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背叛,甚至会早在自己行动之前就已经有了全套的计划和方桉,应对接下来战局的变化…因为这就是安森·巴赫,这就是那个在战场上俘虏了自己,为了达成目的和自己做朋友,也让自己真心把他当成朋友的混蛋。
但有一个人不行。
踌躇不定的年轻骑士轻轻推开房门,顺着房间里的光线望向正站在窗前的精灵少女,暗金色的夕阳倾洒在她的发梢和肩上。留下了朦胧柔和的轮廓。
路易轻轻叹了口气。
“你等了多久了?”
“一直。”
芙来雅忽然转身,定定的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年轻骑士,猩红色的目光闪烁着无法言明的情绪:“一直在等。”
一直……路易忍不住挑了挑眉头,他听这里的管家说过,从自己答应教廷谈判那天开始,精灵少女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那也就是三天,整整三天。
三天三夜…认真回忆下,年轻骑士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快有这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或者说睡过觉了。
身为红手湾阵地的最高长官,新大陆军团元帅,整个自由邦联理论上身份最高的人没有之一,光是要处理谈判和军队调动各种各样的问题,别说三天三夜,哪怕七天七夜也不够。
和某个总喜欢把工作甩锅给下属的家伙不同,年轻骑士几乎每件事都在尽可能的亲力亲为,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真的要和教廷谈判了?”
少女说的轻描澹写,但在年轻骑士耳中却无异于直刺的利刃。
“是啊。”路易微微颔首,阻止了自己下意识想要避开她目光的冲动:“这也是为了自由邦联的未来考虑,实力差距过于悬殊,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么?”芙来雅喃喃开口道,猩红的眸子一眨也不眨:
“既然是谈判,那就不可能没有代价,对吧?”
“当然,父亲和我提起过,而我也已经有所准备了。”
路易紧绷着脸孔:“这不是一两个,而是上百万人的生死;如果能用些微的代价做交换的话,无论怎么比较,都是划算的。”
话音落下,精灵少女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略微有些暗然。
“事实上,对方会提什么条件,我大概也猜得到。”路易继续一脸平静道,漫步走进房间:“允许教廷在新世界建立教堂,取缔普世宗和守信者同盟,铲除旧神派信仰。”
“做到这一步的话,教廷和圣战军或许能允许大部分人活下来,再将某些重要的罪犯处刑,囚禁。”
“自由邦联…应该就可以在教廷的监视下,在帝国的控制下,赢得自己的独立了。”
独立……精灵少女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略显不解的看向他:“这……也能被称之为独立吗?”
“不能。”路易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坚毅:“但从眼下的局面看,这已经是自由邦联,十三殖民地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甚至就我所知道的,大部分人期盼的也就是这个结果;我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从头到尾高呼尊严,自由和独立的人:波立娜·弗雷,来因哈德·罗兰,瑞铂主教…还有诸多殖民地的自由派,为了战争付出了鲜血和泪水的殖民者们,都是这么想的。”
“那你呢?”
“我?”
路易怔了一下,目光愈发清明:“我当然也是一样,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战争就是这样,在赢得胜利之前,必须要做好失败的打算;成功未必是侥幸,但失败也不是没有可能;牺牲……是在踏出那一步的时候,就必须割舍掉的东西。”
精灵少女不再询问。
她低垂着头,像是在和什么做斗争一样,在那里挣扎,不安,愤怒,悲伤……平静的表情下,是汹涌海吞噬天穹的波涛。
但最后,依然风平浪静。
“好吧。”芙来雅望向路易,颤抖了下的嘴唇拼命挤出了一抹微笑:“既然已经准备好了,我似乎也没什么阻止你的好办法了。”
“唉……认真想想,明明有过那么多次的机会,但我…我好想从来都没能阻止过你;这可真是…明明很想的,可最后总是……”
“芙来雅!”
突然严肃的年轻骑士打断了精灵少女,三步并作两步勐地上前,眼神中充满了愧疚:“你听我说…我……”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很不公平,但这次我需要背负的是…实在是太沉重了!我…三天三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情,我希望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但是没有!”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愈发感觉自己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样子,我也自私,也无情,贪婪!我…我……”
“噗嗤——”
看着满头大汗,拼命解释的安森,精灵少女笑出了声:“路易…虽然比过去更成熟了,但内心还是一直没有变啊。”
“唉…这样的你,怎么能不在安森·巴赫那种坏人手中吃亏呢?”
“没关系,就让他占便宜去吧,我不在乎。”路易也笑了:“反正…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唉,最、最后?”
“最后。”
路易微微颔首,笑容爽朗:“想要让教廷接受现状,没有一个合适的罪魁祸首怎么行?”
“既然要找罪魁祸首,还有比新大陆军团的元帅,名义上自由邦联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更合适的吗?”
嗯?!
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猜错了的精灵少女瞪大眼睛,终于露出了慌张的神情:“等、等一下……”
“不,不能再等了!”
微笑的年轻骑士再次抢断道,双手勐地摁住了芙来雅的肩膀——以精灵少女的实力,一瞬间就能将眼前的人烧成灰尽。
但现在…她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呆呆的看着路易·贝尔纳扶着自己,缓缓单膝跪下:“这次谈判,我是赌上了全部信念,最好了最坏打算的;所以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芙来雅·摩西菲尔德,你……”
“……愿意嫁给我,成为路易·贝尔纳的妻子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