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章哲立和胡拥军陆续到来，胡拥军带了张桃红参加。江启辰也叫了两个小姐妹，用江启辰的话说就是不给陆自明和姜文珊当电灯泡。现在大家都是熟悉可信任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也都不以为意。
    陆自明介绍胡拥军和江启辰认识，两人都久做乡镇工作，互知对方，今天酒桌上一见如故。晚宴氛围欢声笑语，十分轻松。
    胡拥军说道：“自明老弟，你是越混越好啦！搞到农村指导员这么个好差事，不瞒你说，今年国土局也有一个名额，我自己去跟领导争取过，要不是被我老爹搅和，我也就去成了！哎！”
    胡拥军说的不是假话，他的确是想去当这个指导员。天高皇帝远，上班不上班的没人管，又没有任何压力，轻松自在，钱还不少一分，何乐不为？还有一个原因，他去年干了那么一桩惊心动魄的大事，今年也想去避避风头。但是胡志刚不同意，当然也就去不成，只能作罢。
    陆自明叹息道：“军哥，我怎么能和你比呢？我的情况么，启辰兄最清楚，相当于是削职为民，被贬到农村去的。没办法，人穷志短，只能认命吧！”
    “哈哈，自明老弟，你就别谦虚啦！现在你有老丈的这座靠山，怕什么？今后的红地毯都给你铺好了，你只管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就是了！”胡拥军笑道。
    “就是，就是！”江启辰和章哲立异口同声附和道。
    几人一起敬了陆自明一杯酒。
    “我老爹么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他经常说，在体制内，凡是掌实权的人都做不了大官。他原先在组织部和市委办的同事们，最次的都已经熬成正县处级了，就他调到国土局之后，一直是个副局长，副县处级。为什么？掌实权能讨好人，但是得罪的人也多啊。他批一块地，多少领导打招呼，最后讨好了一个领导，得罪了一群领导。等你提拔时，这个跳出来踩你一脚，那个背后给你一刀子，哪里轮得到你提拔呢？但是真要去当没有实权的农村指导员，他又跳出来反对！”胡拥军喝得高兴，把父亲在家里说私房话也学着说出来。
    一番话说得陆自明和江启辰频频颔首。陆自明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就拿建设局每年的评选优秀公务员来说，机关全体以及下属单位领导班子参加测评，每年评选优秀的总是办公室、政治处、计财处、法规处等几个综合部门的处长票数最高。为什么？因为这些处室相对清苦，大家一般都把票优先投给他们。而对那些手握实权的业务处室领导，大家一般有一种心理，你已经占尽了好处，人家也就很难再投你的票。而往往升迁的时候，这些综合处室的领导机会要远远大于那些肥差部门。胡志刚到底是浸淫体制多年的领导，看问题想得通、看得透。
    “所以，自明，你也不要沮丧，下派农村指导员的事么，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胡拥军说得神采飞扬。
    “是啊，伟人讲过，坏事里面有好事。这个事不见得是件坏事哩！”江启辰也安慰道。
    今天晚上这顿饭，陆自明觉得很值。办成了事情，交流了思想，加深了感情，对一些人事又觉悟到一层新境界，是一次很有营养的饭局。不知不觉，酒已是沉了。
    胡拥军今晚也完全喝嗨了，张桃红和江启辰带来的两个小姐妹都是社交场上的老手，主动出击，频频劝酒。不论几位男士讲什么黄段子、荤笑话，总之是开什么玩笑都接得住。包厢里整晚欢声笑语不断，氛围十分轻松愉悦。
    八点多钟，胡拥军提议去歌厅唱歌。此时，大家都已酒精上头，哄然附议。这段时间以来，陆自明的情绪始终不佳，处在低迷期。叶苹苹嫌弃他当官无实权，现在更是下派农村，和一群泥腿子打交道。两人关系一直不冷不热，话不投机，一天说不上几句话。陆自明很清楚叶苹苹的想法，亦自觉无趣。今晚情绪高涨，也想去轻松一下，欣然同意。招手让服务员买单，章哲立和胡拥军纷纷抢着买单。陆自明酒后声调有点高，大声道：“今天晚餐我召集的，你们就不要跟我抢了。都是自己兄弟，我就明说了，这里我能签单的！”
    “我也能啊！”胡拥军和章哲立几乎异口同声道。
    江启辰在一旁笑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手握实权的人物，咱当个小公务员可不敢跟你们比啊！”
    胡拥军大大咧咧道：“老哥就别取笑我们了，你是要当大领导的，我们么也就是喝点小酒混混日子的人！那就这样，这边让自明老弟买单，等会唱歌我来，你们都不要跟我抢！”
    王梅芳和秦志强也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上次秦志强酒后回来的一番质问，像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平时感觉不到，一旦触碰仍是痛彻心扉。关于恋爱史，她并无隐瞒的打算，也坦承曾谈过一场恋爱。她和秦志强第一次的时候，已不是处女，他也是清楚的。她不想像祥林嫂一样，到处诉说自己的痛苦经历，从内心讲，既然已经翻篇的事，就该把它尘封起来，不要再来打扰当下的生活，这是她的真实想法。但是那天秦志强酒后怒气冲冲，用道听途说的谣言来责问，深深地伤了她的心。当晚，她并没有跟一个喝多酒的人吵闹，独自睡到三楼书房。一连几天，夫妻之间也鲜有交流，保持着冷战。她心里做过最坏的设想，假如秦志强不能接受自己的既往，非要闹下去，也不过就是离婚。这对她来讲，并非不能承受，但是一想到尚在襁褓之中幼小可爱的儿子，她就心痛不已。自己把他带到这个世界，却要让他承受一个单亲家庭的后果，这是难以接受的。强者从不回避生活中的矛盾，就是鲁迅先生说的：“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她决心找个机会，彻底解决这件事，而不是终日冷战，避而不谈。
    今年国庆节是建国五十五周年，节日的氛围非常浓厚热闹。国家经济保持高速增长，社会繁荣稳定，各行各业的经济指标都在快速增加，每个人都感受到时代前进的伟大步伐，大家都坚信明天会更好。黄金周期间，全国各个景点人气爆棚，到处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人满为患，许多热门景区不得不采取了临时限流措施。生活条件富裕的人家已经不满足在国内轧闹猛，越来越多的人开启出国出境游，世界各地到处充斥着中国游客的身影。对中国人而言，这是一个好时代，是一个蓬勃发展的时代，更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陆自明的国庆假期度过地很繁忙。他张罗了一顿饭局，召集了局村镇处长王春喜到丰乐村考察吃饭。丰乐村的自然资源很好，有大片的山林地，许多村民承包后种植毛竹等经济植物。山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是下游水库的重要水源地，自然风光秀美。陆自明邀请了王春喜，王春喜又带着村镇处副处长唐俊才，村委邀请了赵副镇长，三家人来丰乐村搞了个乡村一日游。晚餐在水库边上的农家乐吃饭，食材基本就地取材：有新鲜的水库鱼，老百姓自家养的土鸡、土猪，黄连富、蒋金法还专门去搞了点特殊的野味，又买了五粮液、中华烟等高档烟酒招待。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临别之际，三家人车辆的后备箱里塞满了土猪肉、土鸡、笋干、乡下的时鲜菜蔬，还有两瓶五粮液、两条中华烟。最后黄连富还给三家人的小孩子每人包了一个不小的红包。
    上车前，王春喜对唐俊才和赵副镇长说道：“丰乐村的自然资源条件很好，原来的基础也不错，就是基础设施过于老旧，看来要抓紧列入整治计划啊！”两人附和着频频点头。
    他又扭头说道：“小陆，你回头抓紧写个情况给镇上，把村里的实际诉求反映一下。赵镇，你这边也抓紧报上来，我的意见应该马上动起来。村里列出整治项目清单，市里的整治资金先行拨付一部分，你们镇上也配套点资金，把事情抓紧做起来。等明年通过示范村验收后，市里的奖励资金也会全部到位。”赵副镇长连连点头，表示感谢。陆自明也握住王春喜的手，连连表示感谢。王春喜握着陆自明的手，对着赵副镇长笑道：“诶，我们小陆主任在这里当指导员么，我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的工作必须要支持的！”
    赵副镇长也是结灵子的人，立马过来握着陆自明的手，说道：“陆主任啊，这个事情应该感谢你啊！你真是给我们双凤镇、给我们丰乐村办了一件大好事啊！”
    陆自明只得连连低头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黄连富和蒋金法插不上话，只能围在一旁憨厚地陪笑着，千恩万谢。
    后面几天假期，叶政华安排了一次全家旅游，当然是一家工业企业的老板买单，陪着他们一家四口人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不但没有花一分钱，最后还送了一大堆的礼品。陆自明现在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愤青青年，社会就是这么个社会，类似的情形司空见惯。不独叶政华，这个社会上只要是手握公权力的人，哪个不是这样的？小到村干部，如黄连富、蒋金法之流，手中握有村里集体山林地的承包分配权，不少头脑活络的村民也上赶着上他们家里拉关系、套近乎，投机钻营；大到市领导，如许永盛之流，从警示教育披露的案情来看，也是靠山吃山，贪婪无度，腐化堕落，利用自己分管的领域大搞权钱交易、权色交易，连带着身边人也一同拉下水。
    从根子上讲，他痛恨这些不公平的现象。从小他出身的家庭就是弱势群体，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弱者思维，害怕吃亏，害怕受欺负。渴望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是他少年时的梦想，这也成为他努力读书升学的一个动力。现在有了这么多年的社会阅历后，他更深刻地认识到：只有营造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环境，才是对老百姓、对大多数人最有利的。因为只要有不公平的机会，一定是被权贵阶层所掌控、所利用，绝轮不到底层群众去钻空子。而不公所侵害的正是老百姓的利益，剥夺本该属于他们的机会。同时，他也理智地认识到，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不公平的现象，理想国只存在于书本里。他读过《顾准文集》，诚如顾准先生所说：“地上不可能建立起天国，天国是彻底的幻想，矛盾永远存在，所以，没有什么终极目的，有的只是进步。”他在心里十分认同这段话，正因为存在如此多司空见惯的不公，说明我们这个社会亟须要改革，而且改良进步的空间巨大。
    这些都是他平时的一些理性思考。但是，司空见惯并不代表欣然接受，更不代表享受这种待遇。其实，与叶政华一家出游，陆自明的主观感受并不美好。按讲这种由老板安排、有老板全程陪同的旅游应该是十分令人享受的。一辆高端的七座商务车专门开来到楼下接人，一路上就负责吃喝玩乐，毫不用操心，所到之地都有几个人鞍前马后地做好服务。酒店住宿、用餐的安排不用问，全部是清一色高档酒店。连走的景点和路线，都有专门的导游陪同，走不需要排长队的贵宾通道。但是陆自明并不因此感到多么开心。实事求是地讲，哪个人不喜欢美景美食，不喜欢富丽堂皇的环境，自己曾为到过深州国际大酒店吃一顿饭而感到骄傲不已。但是陆自明觉得到国际大酒店吃一顿饭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而这次的免费奢华旅行不过是叶家的附庸，二者的获得感和幸福感全然没有可比之处。别人知道他是叶政华的女婿，人前都客气地夸赞恭维，但背后总有些异样的眼光，总觉得他是占了便宜，像个吃软饭的。他自己感觉，在叶家人面前，自己就像个服务生、小跟班，鞍前马后地跑着，毫无尊严和地位，本质上和企业里过来拍他们马屁、服务他们的工作人员没有多大的区别。加之叶苹苹仍在跟自己闹情绪，时不时地使小性子给他制造点小难堪，令他的情绪雪上加霜。有时怒火中烧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过举报叶政华一家这种靠企吃企、吃拿卡要的不正当行为，但是情绪过后他知道，这只能是在脑子里想想而已，自己永远都不会去这么做。
    节后上来，陆自明立即起草了一份丰乐村要求开展综合整治的报告，说明了丰乐村的现状、村民的诉求以及整治能起到的成效。并且列出了整治项目，做了一份详细的工程概算清单。他自己立项目、画草图、编制概算清单，匡算投资规模，在丰乐村的田间地头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个月，做出了厚厚一份项目情况清单。原先在物业管理条线做工程预决算时的基本功底帮了大忙，才能如此得心应手。否则在这么个偏僻的农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找不着。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有时换个岗位真不是什么坏事。关键看你以什么心态对待，包括这次下派农村，现在看来也没有多糟，能多接触一些业务领域，多学习一些业务本领，多接触一批不同的人群，不定在今后的人生中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正如尼采所说的：“凡是打不死你的终将使你变得更强大！”
    报批的过程很顺利，赵副镇长看过他上报的申请报告后高度评价、高度表扬。原先其他村都是上报一份白字频出、词句不通的报告，后面附一张粗略的项目列表。从来没有一个村的报告，把整治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讲的如此条理清晰：为什么整？（现状）整什么？（干的活，项目清单）达到什么效果？（整治的成效），赵副镇长立即要求：嗣后，各个村起草的整治报告都必须按照这个模版来，凡是没有交代清楚情况的，一律予以退回。（这件事之后引起了双凤镇其它几个村长书记的不满，四处打听这个报告模版是什么人弄的，搞得这么专业，把咱这一群泥腿子都搞得不会写报告了！这当然就不是陆自明能掌握的情况了。）因为与市建设局村镇处沟通在前，先期的整治资金五十万元很快到了村里的账上。黄连富、蒋金法喜出望外，愈发对陆自明表现得尊重且客气。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爱找他一块商量。
    资金到位，接下去就是找人干活。乡镇这一级的工程建设，不像市里和县区，有专门的招投标管理部门公开发包，游戏规则也十分明确。原先村里有一点工程建设的活，大部分都是书记或村长自己找私人包工头来干，自己结算。因为是村级集体资金，不算国家资金范畴，按规定不需要公开招投标，也不存在审计的问题。丰乐村资金到账的消息传开，已经有几个包工头登门拜访黄连富和蒋金法，纷纷要求自己来干这个活。两人都不敢拍板，找来陆自明一起商量。陆自明建议还是要找一家正规的建筑企业来施工，因为这次整治牵涉到市里的补助资金，后续还是要经得起审计。如果前面手续不全，会给后续工作带来麻烦。黄连富和蒋金法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搞点农业种植还算行家里手，从来没有搞过工程建设项目，更不认识什么建筑公司或者建筑企业。两人一致的意见，陆自明是建设局的领导干部，熟悉建设领域，又是组织上派下来指导咱们村的，他不拍板让谁拍板？由他推荐一家正规的建筑企业来施工，有他这么个建筑专业的大学生亲自把关，村里上下都放心。
    陆自明本来不想插手这种工程项目的事情，因为基层水太深。到这里才几个月时间他已经感受到了，别看是一个小小农村，螺蛳壳里做道场，村上几个大户人家很有势力和影响力，相互争名夺利，暗自较劲，利益格局十分复杂。但是，黄书记和蒋村长确实不懂行，如果随便拉一支草台班子来做，反而是不负责任，出了问题仍要自己来擦屁股。想来想去，义不容辞，还是只能担负起这个责任来。
    他做了一份比较详细的工程项目清单，建安成本大约一百八十万左右，工程量不大，但是施工面积却不小，况且是偏远农村，一些材料和人工的运输成本都会增大不少。他保守估算了一个盈余系数，把投资概算放大到二百二十万左右，这样在有利于把活干好的同时确保工程队的合理利润。按照政策，如果此次综合整治通过市局后续的示范村建设验收，市里能够奖补一百五十万，加上镇上配套补助资金一百万，这样有二百五十万左右的资金盘子，不但能够把村里的基础设施全部翻修提升，而且还能有三十万左右的盈余，可以为后续村里的集体产业扶持提供不小的帮助。他脑子里已经把这笔账算的很清楚了，现在的问题是，找谁来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