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一零一八三,还记得自己的过去。
他是被硬生生,从自家地窖里被扒出来的。
现年八十有三。
自己曾经姓贾,现在姓甲。
现在姓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贾老头一把年纪,在自己家里腌个萝卜。
却被军爷带走了。
老头呼天抢地的,问了一路,都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啥。
莫名其妙升了堂。
莫名其妙见了官。
老头吓得发抖,高喊“青天大老爷!”
青天大老爷很和善。
笑眯眯的。
问他多大了,是春城人不,吃了饭没。
老头放宽了点心。
“八十三了。”
“是。”
“没吃。”
老头不识字,让按手印,他就按了。
青天大老爷笑了:“带下去吧!”
庭杖杵地,威武至极。
老头害怕着来,笑着走。
却在知道审判结果后,哭都哭不出来!
贾老汉至今不知道。
自己大大的良民。
只是一个照面,怎么就成了甲级战犯!
只有当堂那张卷宗,好像记录着什么。
……
师爷落笔。
——“你在大离潜伏了多少年了?”
“八十三了。”
——“你是前朝的奸细不是?”
“是。”
——“你们的暗号是什么?”
“没吃。”(低头,搓手,夹杂一连串方言土话,假装求饶,实则暗号。)
(老头的手印)。
……
师爷交卷。
贾老汉不识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被歪曲了。
“青天大老爷”很满意:“上面修台要的人,凑齐了吧?”
师爷低头:“还差两个。”
“哦,”“青天大老爷”一摸胡须,“这样,城东有一户姓吴的人家,恰好是两兄妹。我听说,他们无父无母无亲友……”
师爷立刻会意:“那他们怎么长这么大的呢?还不是偷鸡摸狗,偷村里的钱!卑职这就遣人,拿下他们!”
“青天大老爷”,面上不置可否。
手却是很满意地,拍拍自己的袖子。
袖子上,一点土都没有。
……
曾经的贾老头,现在的甲一零一八三。
莫名其妙,就被装进了囚车。
跟同一个镇子的吴家两兄妹。
并十几个没有亲戚的穷人。
锁在一起。
一路跟运猪一样,直上皇城。
吃喝拉撒,都在不到一平米的小地儿。
幸好是夏天,没有被子,也不太冷。
可是中午,天热。
暴晒,酷暑,给老头晒干了一层皮。
那些排泄物蒸腾,更是散发出极其难闻的气味。
有身体不好的,当场吐了出来。
等到了地方后。
别说是贾老头。
就连年轻力壮的吴家兄妹。
都披头散发,满身污秽,像是流浪汉。
他们算幸运的。
沿途的“犯人”死了一半。
不过,没有人在意。
修“三阙台”的劳工很多。
螺丝钉,不差这一点。
……
贾老汉想到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流出来了两行泪。
不知道为什么。
他想起了当年,隔壁的刘家。
刘家也是这样无权无势。
儿子死了,家里的媳妇儿,还没出月子,就被“采花官”采走。
刘家公婆,哭着哭着,也是这么莫名其妙,就死了。
留下那个叫刘玄霜的小孩,上街讨饭。
贾老汉当年还奇怪。
不知道,人为什么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死了。
现在,他也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
才明白。
是太苦了。
太苦了。
……不,不是。
他只是累了,不是想死。
贾老汉袖子一抹,满脸的灰。
……
灰和着泪,流干净了。
他才看清眼前的少年。
顶罪的少年,被监工踹了一脚。
像虾米一样,弯曲着身体。
贾老汉也不好受。
刚刚擦泪的动作,让“安全圈”的刺,刺伤了他。
不过,没关系。
他老了,皮厚实,一点点痛,不算什么的。
贾老汉看不到自己身后,已经腐烂的伤口。
也没有人会告诉他。
毕竟,所有工人背后,都有这样的伤口。
这是大业十年,二十万劳工,特有的。
“三阙台”安全章。
又叫[安全印]。
没人喜欢有这个伤口。
但,只要当了劳工,就会留下这个伤口!
……
朝廷要求,为了不耽误明天的工期,“安全圈”夜里要摘下。
但。
有一晚,某个监工喝多了酒,忘了摘。
第二天一看,居然没一个人死,也没一个人闹事。
很快,风靡了整个监工圈。
毕竟,百多个人,每天对应钥匙,一个个摘“安全圈”,很麻烦的。
“安全圈”彻夜不摘。
夜里睡觉,刺顶着后背。
工人们不能平躺,都是蜷缩着。
但,人的本能,是要把背挺直的。
身体没有适应,夜里偶尔一伸懒腰。
刺,戳穿了后背。
剧烈的疼痛,就会让人从梦里惊醒。
醒来又勉强入睡。
睡了,又立刻醒来。
又正好赶上夏天。
伤口化脓,感染。
泪水莫名其妙就下来了。
好好的人,就死了。
一夜莫名其妙的泪,浸透了土包做的枕头。
工人们苦中作乐。
为了有点活下来的希望。
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告诉彼此,这是“安全印”。
……
贾老汉的[安全印],无数次保护了他。
让他在夜里醒来时,很快又能入睡。
但眼前的娃娃,显然还没有形成这个印。
少年被一脚踢飞,尖刃入肉的疼痛,让他止不住地惨叫起来。
疼痛,让他想打滚。
打滚,让他更疼。
更疼,惨叫就更大声。
惨叫带来的颤抖,又让铁刺进得更深。
打滚,惨叫,被刺下[安全印]。
无限的负面循环中,少年“娘”、“爹”、“爷爷”、“奶奶”,叫个不停。
贾老汉心软了。
自己也疼,却想上前,指导少年缩起来,避开疼痛。
刚走两步,却听到了监工恶狠狠的声音:“贾老三,你是不想看见你儿子了吧?”
“想!”老人家挺腰抬头,下意识地回答。
他眼睛突然睁大。
“安全圈”贯穿。
血喷如注。
这一次,[安全印]没能保护他。
毕竟,这玩意儿根本就不安全。
贾老汉嘴里“嗬嗬”着,倒下了。
——挺腰,站起来。
这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要了他的命!
污血缓缓地流着,快了,慢了,凝固了,干涸了……
血流到少年眼前。
地上哀嚎的少年,突然停止了发声。
他看着眼前倒下的贾老头。
学会了沉默。
在沉默中,藏住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