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能休息一段时间了?”祝春时听到停职消息后也没什么大反应,反而这么问道。
俞逖先是一愣,继而又笑:“就不怕我被查出什么来,然后就此罢官?”
祝春时端着厨房那边新鼓捣出来的吃食,喂了俞逖一口,“要真是如此,你可比我着急。能这么轻描淡写的和我说,就说明你胸有成竹,再不济也早就有所准备。”
她说着将瓷碟搁在茶几上,喝了口新调出来的桂花蜜饮,“也好,自打去年从黄州府回来养好了伤,你就没怎么休息过,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俞逖见状也凑过来喝了口,时下还没入夏,因此蜜饮是刚从炉上取来的,还带着热气,甜滋滋的,他尝完就咂摸了两下,“过甜了些,这时节哪来的桂花?等他们两个查吧,远安县那边万家再怎么说,也有百姓见证;盛家就更方便了,我一句话不曾说,你也只是不见罢了,商户如何排挤行事,与我们何干?”
“去岁摘好了存在瓮里的,不止桂花,梅花槐花各种花蜜都存了两瓮,免得需要用的时候不趁手。”祝春时说着笑起来,“也就你没注意这些,她们哪年不存几瓮的花蜜,便是连雪水都存了些。”
“怪不得,冬日的时候有几天你早早就起身了,亏我还自作多情以为你是想送我去当值,原来是摘梅花去了。”俞逖上值出门得早,天还没亮就已经起身了,冬日晨起天寒,寒风刮得脸疼,他从不让祝春时起身送他,冬季尤甚,但去年却有几天夫妻两个一道起身。
“我不是也送你了?你走了我才转身回来和她们一起忙活的。”祝春时听他话里酸溜溜的,抬手在鼻前挥了挥,故意道:“什么味呀,酸兮兮的,比我前几天吃的橘子都酸。”
俞逖也不含糊,挑了下眉,“醋味,我吃醋了,不明显吗?”
“那可怎么办?”祝春时故作为难的摊摊手,耸了耸肩,“事情都过去一个冬天了,我也没办法补偿了啊。”
“这还不好办吗?”俞逖说着凑近祝春时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只见祝春时轰的红了脸,含羞带怒地瞪了俞逖一眼。
俞逖倒还稳得住,厚脸皮的看回来,打着商量:“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做梦去吧。”祝春时轻哼了声,随即便要起身出门,“我找绿浓她们说话去,你自个儿坐在这里慢慢想吧。”
俞逖早就防着她这一手,她前脚起身后脚就被人拉住了手,只是祝春时也防着他,手肘左右晃荡两下就脱了身,忙不迭的朝屏风外跑了两步,转身一面看着倚在罗汉床上的俞逖笑,一面后退。
“可别想你的歪主意,当心被赶出院子,丢了咱们六爷的脸面。”
“什么六爷?哪有六爷?”俞逖装傻,还左右看了两圈,也学着祝春时方才的模样摊手,“六爷的脸面不能丢,但六哥不需要脸。”
祝春时食指在脸上划了几下羞他,眼瞧着人要追上来,急急忙忙朝着外面跑了,嘴里还在喊着绿浓巧莺,很快就身影就消失在廊下,转过拐角往后罩房去了。
徒留俞逖在正房里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哭笑不得,他喝完了那盏桂花蜜饮,又看了眼祝春时最近翻过的书,最后将笸箩里新打的络子也放在腰上试了试,直到外面传来莹莹的禀告声,他才溜溜达达的去了书房。
连江平明此时正等候在这里,见到俞逖过来,忙将近日所查到的内容一一递过去。
“裴侍讲今日去了盛家,听周围的人说出来时脸色有些不好,但那位盛二爷却面带笑意。”
“梁御史呢?”
连江愣住,“梁御史,他好像没怎么出门,我们的人没瞧见他。”
平明忙道:“小的这就安排人过去盯着梁御史,他几次三番对爷表示不满,如今爷不当值,他也没出现,也许是在琢磨其他主意。”
俞逖看了两张他们搜罗起来的消息,也没反对,“让人小心着点,别到时候被发现了。”
平明颔首退下。
连江靠近几步轻声道:“盛家那里,需不需要安排人继续盯着?小的看盛二爷和那位二奶奶都不是省心的,只怕后面还有得闹腾。”
“万家的事板上钉钉,便是万家人此时出来喊冤,有之前的证据在,也不能罔顾事实。”俞逖从书桌上取来一封早就写好的信,“让人送去远安县。至于盛家,也派两个人盯着,只需要注意盛家人出行的动向,以及那两位大人谁又去过。”
“小的瞧着那位梁御史来势汹汹,话里话外都和您不对付,也不知谁惹着他了。”
俞逖突然想起裴渊曾经与他说起过的几句话,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道:“也许是曾经吃过苦头吧,谁好对付不好对付都无所谓,只看最后结果即可。”
对梁谦他并不怎么在意,但正如连江所说,对方对他的恶意似乎很明显。俞逖忽然想起石矿一事,难道梁谦就是那位幕后之人所派来的?若是如此,对方针对自己也有理有据。
他坐在书房思索了片刻,连祝春时什么时候走到窗外,连江什么时候退下他都不知道。
“咳咳。”祝春时单手靠在窗框上,上半身微微探进屋内,“我和绿浓她们说完话了,想出去走走,六哥现下有时间吗?”
书房外种着棵杏树,眼下正是长出枝丫嫩苞的时候,一截花枝恰好延展出来,停在窗棂之上,一阵春风吹过,拂动祝春时的裙摆,颤巍巍的花苞也在倏忽间蹦出嫩粉色来。
俞逖抬眼,正对上祝春时眉眼间的笑意和暖阳斜照下的杏枝,他在悄然间明白了她今日的心意,也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夫人相邀,怎么会没有。”
祝春时今日出门并无目的,兴之所至随停随走,因而也不要俞武等人驾车相随,只带了圆荷双燕两个丫头跟着。
府城繁华,即便最近没什么节日宴会,街上也依旧摆着大大小小的摊子招呼来往的客人,三步一个小摊,五步一个店铺,偶尔还有货郎挑着扁担,手艺人推着小车路过。
祝春时自出京后就很少闷在院子里,不是出门赴宴就是逛街,见过的吃过的算下来倒比俞逖还要多些,毕竟对方每日衙门家里两点一线的来往,少有空暇上街闲逛。
“要一包糖果子。”祝春时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俞逖,俞逖会意的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递过去,又接过纸包拿着。
“这家的味道不错,不酸也不会太甜,刚好符合你的口味。”
俞逖先喂了个给她,再自己尝了口,点点头赞同,“的确不错,上前两天你说有个东西想带我吃,就是这个?”
“这倒不是。”祝春时摇摇头,“那是家小饭馆,市井口味,和咱们平常吃的都不同,只不过这会儿还没开门呢。”
俞逖又喂了她一个果子吃,便将纸包随手递给身后跟着的圆荷,“那今日吃了再回去。”
祝春时自无不可,两个人都带着散心的性质,也不急着回去,时间便充裕了起来,街上随意一家摊子都能引起二人的驻足旁观,半晌下来,俞逖手里已经被大包小包占满了,吃的喝的玩的不一而足,圆荷双燕本想伸手接过来,也被他躲开了。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祝春时拉着人俞逖走过一条街,转入一条比方才稍微狭窄些的街道,这里能明显看出来比较靠近民居,摊贩减少,道路两边的民房里冒出些饭菜的香气,只偶尔能看见三两民户面前摆着几把水嫩嫩的蔬菜和鸡蛋,可惜他们两个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辨认不出来究竟是什么青菜。
他们走过来的时间正好,长街中间有家支着棚子的小摊刚好开张,外头摆着的木板上写着谭家食肆几字,妇人刚摆好桌椅就看见祝春时等人过来,她擦了擦手上前揽客,顺手倒了两碗热水。
“夫人今儿还是吃上回那些吗?”
“嫂子认得我?”祝春时略微有些讶异,她和泻露圆荷之前也不过是偶然来到这边,闻着摊贩的吃食香飘十里,忍不住食指大动,但也只吃了那一次而已。
“我们这小摊多是周围的邻居光顾,偶尔来个外人也是在附近做工的,夫人穿戴富贵,还带着两个丫鬟,来过一次自然印象深刻。”
祝春时抿唇一笑,“嫂子家的东西好吃,我吃了就忘不掉了,不过今日倒不用和上回一样。我记得你们家有个招牌是什么鸭蛋,来一份这个,再要一碟油炸的烧骨,一碟鲜莲子,混些花生进去,再要一份酸笋汤就好。”
她说着看向隔壁桌的圆荷双燕,“你们爱吃什么就自己点,今儿你们姑爷请客,不必和他客气。”
俞逖失笑,却也应承下来。
“夫人稍等。”那妇人听了连忙转身去灶台前将菜式说给自家丈夫听。夫妻两个显然是做了多年的饭馆,一人烧火一人切菜下锅,配合得极好,有条不紊,偶尔那嫂子还能起身招呼几句来往的过路人。
俞逖着眼四周,不远处也支着家茶水摊子,再过去就是几个小孩子拿着风车等玩具在角落里一处说话玩闹,时不时还有几家民房里传出夫妻拌嘴,孩子哭闹的声音出来,处处都透着烟火气。
“没想到出身靖海伯府的俞通判也会来这样的地方吃饭。”
一道冷嘲的声音打破暂时的宁静,俞逖不需要抬头看,只是听见说话声就知道对方是谁。
祝春时疑惑地看了眼,男人穿着身靛蓝色春衫,银簪束发,浑身上下未戴其他饰品荷包,只在腰间挂着块质地普通的青玉,长相周正,只是唇角的一丝冷笑打破了这份正气。
“梁御史。”她当初在京城的时候见过裴渊一面,而德安府官场上有名有姓的她也都认识,不认识的那些人也不会用这种语气和俞逖搭话,唯有一个初来乍到却又极爱挑刺的梁谦会如此行事。
“祝安人。”梁谦微微点头,“不介意我坐下和两位同桌而食吧?”
祝春时稍愣,不论是在远安县还是德安府,她日常来往交际的太太们多是身无诰命敕命的,且还有商户之家,因此不论年纪多长也只称呼一声太太,故而梁谦开口就是她的敕命品阶,一时有些意外。
俞逖也抬眸看了眼梁谦,摸不准他的意思却也没往外推,“梁御史自便。”
梁谦好似不知道夫妻二人对他的不待见,笑眯眯的落座,还招呼食肆的嫂子多拿了副碗筷,“俞通判客气了,哦不对,现下好像不能这么叫,俞六爷客气了。”
俞逖笑笑,将碗筷用热水烫洗过后摆在祝春时面前,随口道:“梁御史不忙着去查案,还有闲情逸致走街串巷吗?”
“那些事自有俞六爷的同科裴侍讲负责,在下做个闲人就好。”梁谦耸了耸肩,也漫不经心道:“我看俞六爷好似很有把握,是当真觉得自己做事天衣无缝,别人都查不出来吗?”
祝春时微微蹙眉,有些担心的看了俞逖一眼,只觉得这人来者不善,俞逖借着桌子的遮掩安抚性的拍了拍她手背,“不敢当梁御史这句话,只是公道自在人心,是非都要有证据,嘴上定罪可不够。还是说,”他顿了下,看着梁谦的目光也不复之前的好意,“梁御史查案向来随性,只凭自己心意和一张巧嘴,不论其他吗?”
不等梁谦反驳,俞逖就接着道:“那在下真是为百姓哀叹,是非黑白都在一张嘴,也不知会造成多少民生疾苦。”
“你——”梁谦面有怒色,转瞬却又想到了什么平息下来,冷冷道:“俞六爷有空和我在这里争论,不如好好省视自身,有没有什么地方碍了人的眼。在下本事不济,只能耍嘴上功夫,但总有人有本事,不似我这般好说话。”
祝春时闻言,忍不住抬手掩唇遮了下嘴角笑意。
俞逖心有灵犀般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挪开,“说起来,我和梁御史从前并无交集,也不曾见过,也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对,让梁御史如此生恼?”
说话间老板端了热腾腾的饭菜上来,他们夫妻在旁边听了两句,只听到什么御史通判的,当即就知道这是一桌惹不得的官老爷,上了菜后见没旁的吩咐,那穿戴富贵笑起来也温婉的夫人挥了挥手,便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忙退下了。
梁谦见饭菜上来,也不客气,筷子下得飞快,嘴里也没停,“没见过,京城那么大,我只不过是个升斗小民,没中举前就替人写写信卖卖画,哪里有机会碰上俞六爷,只是我这个人小心眼,单纯不喜欢您这个出身的人。”
俞逖微皱了皱眉,只觉得他从坐下后就话里有话,但一时也想不起来更多,只好暂时搁下。
祝春时见梁谦眼疾手快,若是再慢上一点,只怕剩下边角料,原本想说的话也忙咽了下去,当即挑菜搁进俞逖碗里,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等俞逖回过神来,就见着一副剑拔弩张的场景,倒是比他方才和梁谦说话时的气氛更加紧张,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也拿起筷子加入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