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恨春归无觅处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在她绞尽脑汁将薛云初往自己院子里引的时候,严大娘子的大丫鬟春红眼一闭心一横地冲了过来,对着薛云初“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青石板路上,让人听着就头皮发麻——这膝盖怕是要青紫一片了。
    “郡主安好,奴婢给郡主请安,给袁姑娘请安!”春红说着倒头就拜,额头磕在地砖上发出了“砰砰”的声音。
    凌双双听得“咝”了一声,这头磕得也太实诚了,听着就脑仁儿疼。
    还没等薛云初伸手去扶她,程氏便急声喝道:“春红?怎的如此没有规矩,随意惊扰了郡主该当何罪?来人,把她拖下去!”
    薛云初抬手道:“慢着,本郡主并未受到惊扰,这个丫鬟不过是向本郡主行礼问好,哪里会是没有规矩的人?快起来。”
    凌双双一把就将人提了起来。
    “春红,这儿没你的事,还不快回去伺候你家小姐,免得她醒了找不到人。”程氏带着些许厉色道。若她此刻眼风里带着刀子,必定是一刀刀剜在春红身上的。
    春红又一次跪下道:“少夫人,大姑娘已经醒了,姑娘她、她说,她想见郡主!”
    最后几个字如同豁出去了一般,她说完便眼一闭倒头就是拜,伏在地上也不起来。
    “师姐,将她拉起来,别再跪了,这才刚进四月,地上凉得很,仔细着别叫寒气侵入骨头了。”薛云初开口道。
    凌双双又是一把将春红提起来,面色冷冽地道:“不要再跪了,再跪这膝盖就坏了。”
    说罢也不等程氏开口,对着那春红道:“既然你家小姐醒了,那便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郡主上回在赏花宴上与她一见如故,今日倒是真的要好好与她叙叙旧了。”
    程氏心头愠怒,但是对当今郡主她也不得不软上三分:“郡主要不还是改日吧,大姑娘病得厉害,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郡主金尊玉贵……”
    “无妨,我与九妹妹每日里都练八段锦,如今身强体健的,等闲风寒不算什么,侵扰不了躯体。今日倒是可以好好教大娘子学习这养身之术,日后也少生些病才是。”
    话说到这份上,再看着凌双双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程氏便再也无法阻止了,只得不甘地让开道,忐忑不安地跟在她们身后走进了严大娘子的院子。
    一进正屋,薛云初便从安神香里闻到了隐隐的血腥,这股味道是她从小到大都不会忘记的,昨夜严大娘子的血怕是流了不少。
    在春红的带领下,几人终于到了严大娘子的床边。严大娘子脸白如纸,嘴唇乌青,看着甚是吓人。
    她十分艰难地睁眼,看到薛云初和袁九姑娘走了进来,还未开口,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
    “郡主……袁九妹妹……”
    她的声音虚弱,与那日忽然向她发问的声音截然不同,中气全无,当真是气若游丝一般。
    程氏也想挤到床头来,被凌双双十分强势地挡在了床尾。
    薛云初握着她勉强抬起来的一只细白的手道:“严姐姐,我来了。”
    严大娘子严芳婷此时如同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娘一般,只是目光哀切,不发一言地流着泪,半眼也不看自己的嫂嫂程氏。
    程氏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凌双双忽地转身将她逼退一步道:“劳烦夫人为我指个路,我想上茅房,又用不惯什么臭男人用过的恭桶客房的,还请夫人为我安排个干净的,凌某先行谢过了。”
    程氏气得胸口不住起伏,但是凌双双身后的人可是郡主,她只得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道:“凌姑娘随我来便是。”
    说着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凌双双出去了,边走边转身低声在奉琴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程氏走了,奉琴又折返了回来,站在门外作待命状。
    袁九娘子见状道:“你叫奉琴?家中可有金骏眉茶?要滨州产的当年的茶叶,郡主只喝的惯这个,劳你去泡一壶茶来。”
    奉琴愣了一愣,见薛云初转头也看着自己,便立刻垂首道:“奴婢这就去。”
    房间里没有程氏的人了,严大娘子这才开口哭诉道:“郡主,九妹妹!我、我不想嫁人!我这辈子都不想嫁人!”
    她的哭声压抑而悲痛,叫人听着心头钝痛不已。
    薛云初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左手上的白纱缠得极厚,还隐隐地有血迹渗出来,想必是极疼的。
    “不想嫁人,便好好与家中长辈说一说,不嫁便是,为何要寻短见?人毕竟只能活一回,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薛云初劝慰道。
    袁九娘子在一旁默默地没有说一句话:女子不嫁人,在大萧怕是几不可能了。
    “我、我与阿娘说过,不想嫁人,阿娘只得由着我说多留我几年,可、可是……呜呜呜——”
    “可是嫂嫂说,不嫁人便是不孝,叫我阿娘日夜不安,是大罪过!她往日里催一催也便罢了,昨日她、她说叫我嫁给那肖家做续弦!我连那人是什么人都不知,她就要做主将我嫁出去。连我阿兄,祖父,祖母,阿娘她们,都、都说好……”
    严大娘子哭着便要背过气去,眼看着她冷汗涔涔面白气弱,薛云初赶紧拿出怀中瓷瓶,将药丸喂进了她的嘴里,转头对着春红道:“快,水!”
    春红哭着倒了水,与纤巧一道扶着严大娘子的头,慢慢地给她喂了进去。
    待严大娘子缓过来,薛云初温声安慰她道:“你别急,既然咱们有缘,你也求到了我面前,我自然会替你想办法。今日你祖父和阿兄若是下朝了,我便寻机与他们说一说,总不能叫你要么嫁人要么寻死……”
    严大姑娘面如死灰,道:“没用的,女子不嫁人,在咱们这个汴梁城里便是天大的罪过。早知道,早知道昨夜里再等一等,早知道再割深一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再寻短见,也快别说这些丧气话了。严姐姐,人只要活着,便有希望,你别着急放弃自己,郡主今日既然来了,她定然能想到办法替你解了这燃眉之急。姐姐,你信我,我从前也经常遇到一些解决不了的事儿,都是阿初妹妹替我想办法。”
    袁九娘子也终于开了口劝慰道。
    严大娘子不说话了,只任凭眼泪无声地淌着。
    薛云初看着漏刻,估摸着泡茶的人和上茅房的人都快回来了,便最后劝慰她道:“我既然做了郡主,自然是有些权力在手上的,你放心,便是去求我皇祖父,我也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但是你得给我时间,切不可再寻短见了!”
    严大娘子看着薛云初一张稚嫩又笃定的脸,眼睛里慢慢地生出些希望来,她轻轻地点头道:“多谢郡主,我再不胡乱寻短见了……”
    “你等着我的消息便是,切勿胡乱行事,坏了我的计划!”薛云初又叮嘱了一句,奉琴便端着茶进来了,程氏也匆匆赶回,凌双双则慢悠悠地在后头走着。
    “下回姐姐可千万小心些,那些个刀啊匕首的,可不是闺阁女子玩耍的物件,如今倒要好好养着,这是我特地向我舅父寻来的一支老山参,这是九姐姐家里带来的一盒子红参,用来补血最好。”薛云初说着,回头看了看程氏,又对着严大娘子道:“过两日我便再来看你,今日还有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着便站起来对着程氏道:“夫人不必忙了,我还有事,今日这午饭怕是吃不成,打扰了,告辞。”
    程氏闻言看了看床上犹有泪痕的严大娘子,又看了看奉琴,这才笑着道:“席面都备下了,如何就着急回去了?倒是我招待不周,郡主可别见怪……”
    等上了马车,薛云初和袁九娘子都沉默着不发一言,车厢里的气氛十分压抑。凌双双伸了伸懒腰道:“什么劳什子的汴梁第一美人,作为女子竟如此逼迫自己的小姑子,逼得人寻了短见。依我看,当真是菩萨面相,蛇蝎心肠!”
    “她也不一定是蛇蝎心肠,不过是……不过是遵循几千年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传统,行事又强势了些……”袁九娘子缓声替程氏分辩了一句,但是声音越说越小。
    薛云初道:“肖家娶不娶两说,她不愿嫁人确实是真的不愿,咱们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然没有肖家,程三娘子还能找出一个陈家李家张家来,总不好次次都让她割了手腕来躲避,万一哪次没人发现呢?”
    凌双双无所谓地耸耸肩道:“现成就有个好地方,咱们凌山派啊!”
    薛云初没有作声。
    凌山派确实是天下女子可以寻求庇护的地方,但那些都是孤苦无依或者叫人逼迫得走投无路的女子,入了山门,改姓凌氏,便与原来的家庭毫不相关了。
    可严大娘子不同,她是当朝新任丞相的嫡孙女,十九岁了还待字闺中,在这个时空确实骇人听闻了些。
    但世间当有“公正”二字,女子不愿嫁人,便应当可以不嫁人。不管她是愿意独身一世也好,还是暂时没有心仪的人也好,她拥有不嫁人的权力,而非受人逼迫身不由己地嫁人。
    可是这大萧,除了远远逃去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还有哪里是这些不愿嫁人的女子的庇护所呢?
    她头一回感受到了迷茫和无助。
    夜里,吹面不寒杨柳风轻抚着她的发丝,她静静地坐在院中的亭子里打坐冥想。
    许久不曾漏夜翻墙的袁无错,今日倒是十分准时地翻墙而来。
    他是来要个答案的。
    听说莫应星那边已经有眉目了,若叫那小子求娶凌双双成功了,自己还没着落,那自己在他们幸福的光环之下,岂不是愈发的孤寡了?
    袁无错静静地看着薛云初闭目冥想,也不去打扰她,只安静地坐着,待到她收息睁眼,这才十分狗腿地走过去问:“虽说是入春了,夜里到底还是有些凉,还是要多穿一件衣裳。”
    说着便将一旁的薄披风递了过去。
    薛云初将披风系好,问道:“你今日怎的有空来了?营里不用练兵?不用当值?”
    铭轩帝想在禅位之前将泯州彻底收回来,如今已经在让袁无错和莫应星等人抓紧练兵了,是以他近来忙得很。
    袁无错道:“今日不忙,是邓挞和莫应星当值,我这不是买了薄荷尖儿的新品点心,第一时间就想着带来给你尝尝。”
    薛云初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而问道:“你说,汴梁的女子是不是都得嫁人?”
    袁无错心里哀叹一句:祖宗,怎么又是不想嫁人,你不嫁人,那我可真没着落了。
    他斟酌着答道:“也不是非要嫁人,没有心仪的人,不是良人,都不能嫁。”
    “若是不想嫁,能不能不嫁?”薛云初追问道。
    袁无错心里哐当一声塌了个稀碎,带着哭腔道:“你若不想嫁,那便……那便不嫁嘛,我也不娶任何人就是了。”说着便蹲下来,就差抹眼泪了。
    薛云初十分无语道:“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说别人,若那位姑娘,她是世家嫡女,她不想嫁人,该当如何呢?”
    袁无错闻言立即站了起来,道:“你说谁不嫁人?噢,是别人对吧?不嫁人好说啊,有的是家中有家庙,可以在家庙中带发修行,或者出家做尼姑——但尼姑庵多数藏污纳垢不是好去处;再或者自己富可敌国没人能管得了她,亦或者像三公主那样,身患有疾,不能嫁人生子……”
    他说了半晌,发现薛云初竟然听得十分认真,听到末了,发现袁无错没词儿了,便问了一句:“就这些出路?没别的了?”
    他说的这些,好像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出路。
    若说非要矮子里拔个大个儿的话,就是在家庙里修行了。可是严家自立族以来,就没有设立过家庙。
    她长叹了一口气,一时间沉默起来,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她让严大娘子给自己两天的时间,也不过是情急之下的缓兵之计,如今半点好主意都没有,两日后严大娘子万一又寻死,那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