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拨云见月双比翼
作者:傍晚暴雨   寻无定初最新章节     
    程劬上前一步行礼道:“走到此处有些口渴了,天气冷得很,不知可有茶吃没有?”
    袁无错也道:“不若我等一起坐下吃杯茶再说不迟。”
    薛云初见状则道:“那便将这暖阁的帘子都拉起来,留着北边的不至于透风进来便可以了。”
    大萧虽说男女大防并不算特别严苛,但避嫌总归还是得避一避的。
    袁九娘子挨着薛云初坐着,袁无错等四人则坐在对面,程劬坐在最左侧,梁昀瑾则坐在左右侧。
    方璒珉老老实实地坐在袁无错身边,笼罩在袁无错的身影里,半天都不敢出一声:这边是玥嘉郡主?阿姐没有说她竟长得如此美貌!想必这汴梁城里想同她家结亲的有不少吧,偏自己自恃报恩,急头白脸地就去提亲了,难怪叫人一口回绝了来。
    他肠子都快悔青了。
    丫鬟婆子们动作十分轻巧地换了茶叶、为泥炉里新添了银碳,不多时,银银壶里的水便沸腾起来,白色的水汽伴着茶香四处飘逸,叫人忍不住赞叹一句:“好香的茶!”
    梁昀瑾道:“闻着倒像是金骏眉,嗯,茶汤金黄偏红,确实是金骏眉。这应该是我大哥从滨州带回来的,前几日与我祖父一道吃过,茶汤甘香,回味无穷,可堪一品。”
    几人纷纷称赞好茶,程劬放下茶杯问道:“不知郡主与袁姑娘平日里都喝些什么茶?”
    薛云初道:“平日里倒是阳山小种、雨前龙井比较多,这金骏眉倒是不常喝。”
    袁九娘子也点头道:“我们府里倒是滁州瓜片喝的多些,花茶也常喝,便是这红茶不大常喝,如今初尝倒是觉得醇厚浓香,也别有一番滋味。”
    梁昀瑾道:“稍后便让我四妹妹各备一份,好叫大家都尝尝鲜罢了。”
    几人纷纷客气谢过之后,程劬道:“洇州黄茶不知袁九姑娘可曾尝过?”
    袁九娘子摇头道:“还未曾吃过洇州黄茶,可与那鄂楚之地的鹿苑毛尖有什么不同吗?”
    程劬道:“自是有不同的,梁兄既然给在坐的各位都备了一份,没道理我这里有新茶还藏着的道理,不如一道都送一份,还请各位莫要推辞才好。”
    薛云初端着茶慢慢地饮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程劬,此人眉眼间长得倒是颇有几分顾氏的样子,但与那程咏蝉到底都是程家人,也略有相像之处。
    他今日这是……要继续在袁九娘子面前刷存在感?
    她犹自思索着,冷不防袁无错伸手道:“你杯子里的茶都冷了,我给你重新倒一杯。”
    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茶杯就不自觉地递了过去,等袁无错将杯子拿走了,她才寻思:这茶还没冷啊?
    梁昀瑾看着袁无错一副宣示主权的模样,只是低头弯了弯唇角。末了他道:“郡主别光喝茶,也尝一尝我府上厨子做的滴酥鲍螺。甜而不腻,应当是合郡主口味的。”
    薛云初闻言便接过那碟子滴酥,拿了银匙尝了一口,这才对袁九娘子道:“嗯,确实不会太甜,刚刚好,九姐姐也尝尝看。”
    几人正喝着茶,梁四娘子带陈五娘子和严大娘子过来了。
    梁四娘子笑到:“三哥哥,你们几时过来的?嗯,是在泡金骏眉吗?好香,快给我和严妹妹、杨妹妹也来一杯。”
    两人便在梁四娘子的安排下,一左一右坐在了薛云初和袁九娘子的身侧,自己则坐在了最右。
    严大娘子话不多,坐下拿了茶杯便道了一声谢便不再说话,连梁四娘子问她喜欢什么茶点,她都只简单的答了一句:“都行。”
    一时间暖阁里气氛有些尴尬起来。
    几人正讨论着茶饼是三喜居的好一些还是樊楼的好一些时,冷不防严大娘子问到:“不知郡主如今过的是哪一日的生辰?”
    薛云初愣了一瞬,她的身世虽然相当隐秘,但在汴梁的官宦世家中恐怕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自己原本的生辰应当是九月初二,但阿娘给她的生辰是五月二十八日——可严大娘子此话又是何意?
    她眼风里看到梁四娘子轻轻拉了拉严大娘子的衣袖,为了不让梁四娘子为难,便答道:“如今还是过从前那个生辰,早就习惯了罢了。”
    严大娘子正色道:“郡主如今贵为皇家之后,自然要以原本的生辰为准才对,须知生辰八字早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数,若随意更改,恐生其他枝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养恩虽重,但生恩也不能忘,郡主说,对吗?”
    若换了旁人来说,只怕是要觉得这人是故意来找不痛快的,但薛云初望着郁郁寡欢的严大娘子,到底没能生起气来。
    她只缓缓答道:“人的命格不一定全数由生辰八字而定,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有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你可知,我阿爹曾与我说过,‘三分天注定,七分靠人力’。人不能因为被一句话或者几个字画了圈子,就任由自己在那圈子里毫不动弹,自己的命运总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好,严姑娘你觉得对不对?”
    严大娘子听了这番话,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半晌才低头思索起来。
    薛云初看着严大娘子,不知为何从她身上道一股落寞之气,那股子暮气沉沉的情状,完全不似她这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所该有的气象。
    丞相嫡女,锦衣玉食,可到底她为何是这副模样?
    在往偏厅的路上,程劬趁着袁九姑娘带着巧儿等薛云初的时候,走了过来。他见四下并无什么人,便略有些紧张地道:“袁姑娘,这是我随阿娘返回洇州的时候,专程找人定的一只珊瑚手镯,放在我这里很久了,今日特地带来赠予你,还请姑娘不要推辞。”
    袁九娘子原本在暖阁里还好,心里早已定得平平的,自觉早已做到心如止水了,一见程劬走上前来,便心里直打鼓,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会儿见他直接递过来一只盒子,盒子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只通体鲜红的珊瑚手镯,便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程公子,无功不受禄,你快拿走罢,万不可私相授受……”
    程劬也十分紧张,眼见着薛云初的侍女已经掀开帘子,便将那盒子塞在了巧儿的手里道:“这是我特地寻来的,红珊瑚最是难得,你一定要收着。我、我走了。”
    说罢便逃也似的走了,薛云初看到程劬少见的失了风度落荒而逃,便对着袁九娘子道:“咦,真是奇了怪了,后头莫不是有鬼追他,怎的慌成这副样子?”
    再一看袁九娘子,嘿,脸红得比那旁边的状元红茶花还要红。
    薛云初看着巧儿手里的盒子道:“嗯,这样成色的珊瑚手镯到底是稀罕物件,估摸着有些价值连城,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姐姐赶紧收起来,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袁九娘子羞得跺脚道:“谁让他冷不丁就塞过来的,叫我阿娘知道了,还不打我手板子?”
    宴席结束后,在返回的马车上,段氏叹道:“看来梁家和程家都有意于你九姐姐,依舅母看,两家儿郎都是好的,不用做循规蹈矩的宗妇,也不需要操心族里的俗务,婆母也都是好相与的,就是不知道到底谁家有这个福分呢。”
    薛云初道:“舅母觉得哪家好?”
    段氏想了想,道:“程家顾夫人这一房确实家底殷实,顾氏也是个细心周到的人,她只得这一个儿子,自然家里的事便少些。高氏为人爽朗,但家中到底人口众多,多少也会有些不均不匀之事,哎——总之啊,女子嫁人要操心的事太多,你阿娘总想把你在身边多留两年,也是这个意思:做姑娘的时候多少自在!做了人家儿媳,到底是规矩繁多,拘束了些。”
    薛云初偎在段氏身侧道:“阿初也不想嫁人,就这么也挺自在。阿初永远不想离开阿娘和舅母。”
    段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末了才叹了一句道:“这世道,若说女子不嫁人简直是闻所未闻,我与你阿娘总觉得这汴梁没有能配得上咱们阿初的男子,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早,便慢慢相看相看吧,便是没有合心的,咱们也不能闭着眼睛胡乱把自己嫁出去,到底那公主里头也有没嫁人的。”
    薛云初听着舅母的话,心头暖暖的,她轻轻地依偎着段氏,眼前浮现出袁无错的脸:若是嫁他呢?
    方璒珉见了玥嘉郡主之后,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如同吃了酒一般,还未等散了席 冲回自己府里,进了房便任凭谁都没法敲得开门。
    这一日,薛云初被袁九娘子十万火急地请到了袁府。
    程家这次直接把早已退居别庄的程老太傅请来了,袁无错的祖母、大伯和父亲统统迎了出来,在正厅里招待着白须白发的老太傅。
    袁家太祖母也已经八十好几,两人坐在正厅主座一左一右,袁轼龄袁轼禄兄弟二人分坐在下手左右两张椅子里。
    袁老太君一笑,褶子便爬了满脸:“天气寒冷,太傅大人身体一向可好?”
    程太傅笑到:“老夫人身体可好?如今我迁居别庄,我们家那几个日日来催,非要我回府去住才可,闹得是半日清闲也无。成日里还要操心小辈的事,哪里敢身体不好!”
    老太君也笑到:“太傅大人的几个孩子都是人中龙凤,若说您的孩子还要操心,那这汴梁大户人家中,怕是都要为孩子愁白头了。”
    程太傅将茶杯放下道:“老夫人过谦了,论教养子孙,谁都比不过贵府。别的不论,但看你家小七,小小年纪便封了镇军大将军,可见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不虚。”
    袁轼禄和袁轼龄两兄弟在下首坐着,只看着自己阿娘与程太傅如同打太极一般你来我往,一时不太清楚太傅大人此次来是为了他家小七还是为了他家九姐儿。
    一盅茶吃毕了,程老太傅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前几月我那孙媳妇找梁家三媳妇来探口风,想求娶你家最小的九娘子。可后来……”
    他十分惭愧地道:“后来她听了别人说了些没有根据的话,便又犹豫一阵子——她这个人,是实打实的顾家人,无论大事小事一向清醒冷静,做事待人接物样样拎的清,偏偏在劬哥儿的婚事上,左一个小心翼翼,右一个畏畏缩缩,生怕错了一步。”
    “故而,谨慎过了头,闹了这么一出。如今汴梁城里往来提亲的怕是踏平了门槛,而我这孙儿媳见你家姑娘毫无怨怼之色,依旧沉稳自持,宠辱不惊,这才知道自己做下了错事。她与我那孙儿日夜不安,思忖良久,这才请了老夫来卖一卖这张脸,还请贤侄不要见怪才是。”
    袁轼龄自是知道这件事的,程氏那日便与他说过:难道他们家的姑娘非要上赶着求嫁不成?如此左一出右一出,幸亏她们家是沉得住气的,没有往外透露半个字,不然倒叫人看了笑话!
    如今程老太傅亲自上门,为的竟然就是这件事,一时间厅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
    老太君沉吟了半晌道:“太傅大人可问过你们家那小郎君的意思?若只是长辈愿意,而小辈反而不愿意,只怕是会凑成一对怨偶。不瞒您说,我家那个小七,原本是最不成器的,如今前来探话的不少,但他只一句,没有合心的,宁愿先不成亲——都是我给惯坏了。”
    程老大人这才道:“说是上回佛诞在五福寺见过,劬哥儿……便上心了,他也保证,未免后宅生乱,保证终生不纳妾,如此……还请不要怪罪我家儿郎唐突才是……”
    老太君闻言,对着袁轼龄道:“老二,这是你生的姑娘,你的意思呢?”
    在袁九娘子的闺房里,薛云初听着大丫鬟灵儿的低声密报,再看看袁九娘子的面色,心里这才落定了。
    袁九娘子此刻并未十分激动,倒是比前几月刚刚听说高氏来为顾氏探话时,要沉稳冷静得多。
    “九姐姐,你是怎么想的?真要与那程三娘子做亲戚?她可是暗地里摆了你一道,你能原谅她?”薛云初试探着问道。
    袁九娘子思索了片刻才答道:“若说女子嫁人如同再次投胎,稍微知根知底些倒比闭着眼乱投胎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你看四娘子的姐姐,嫁给晋王后,操了多少心?如今何家没了,太子换了人,晋王虽然险些丢了命,到底不似从前那般日日提心吊胆,晋王妃这才算是苦尽甘来。”
    她站起来,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杈道:“你再看程三娘子,样样掐尖,嫁人便也要嫁探花郎,可是严家叔伯兄弟众多,偏她选了严敏淳这个主枝独自,做了宗妇。这位置,只有她那样的九曲心肠才坐得住。听说前三年她累得落了一胎,吃了许多药才得了这第二个。即便如此,严家夫人为了给严敏淳开枝散叶,也是给他抬了三四房妾室……”
    “再看杨家,将门独女,嫁给周太尉以后,骄横跋扈,娘家势大,太尉大人连管都不敢管她,最后落个什么下场?”
    她叹道:“这世上,求高官厚禄者有之,求位高权重者有之,攀皇亲国戚者亦有之,我不愿做那日日殚精竭虑的宗妇,也不愿催着郎君位极人臣,便日子富足,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便是心中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