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坛秋杏所酿的清酒,是三年前孤与心怡女子一同窖藏的,今宵华灯万千,正是启封的好时候。”
高台上的君王一语落毕,殿中再度沉寂下来。
叶阳脸上浅淡的笑意顷刻涣散,我衣衫下的手也瞬间紧握,他究竟想干什么!
“将这两坛清酒分发下去。”阿稷对着两名内侍挥手:“切记要替穰侯夫人斟满。”
他竟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不愿给我!心中怒火窜起,我抬首向着他狠狠剜去。
内侍们开始逐次为众人倒起酒来,本应歌舞升平的大殿内,只剩下坛檐与杯盏的碰撞声。
魏冉淡漠的面色并无变化,可叶阳已是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沉着,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化作眼眶中满满的屈辱。
“舅母,此酒藏匿地底已过三载,你定要好好品鉴才是啊。”阿稷迎着我的目光毫不相让,他的眼中,同样雨恨云愁。
“陈酿伤身。”我意有所指,冷着脸起身向他伏了伏:“臣妇早已不再饮酒,更不喜这苦杏所酿的酒,怕是要辜负大王美意了。”
“苦杏?”他一声嗤笑,拧了眉眼向我探来:“杏子盈盈挂满枝头时,世人皆言青杏怡人莫不道好,如今酿成美酒,竟变成了舅母口中的苦杏?”
“再好的东西过了时节,都是不合时宜的。”我字字珠玑:“不喜便是不喜,即便强行饮下,也终究不过一樽苦杏,伤人又伤己。”
“臣妇违拗圣意口出妄言,还请大王责罚。”我低头拱手。
阿稷不再答话,我则弯腰固执地等待着他的惩处。
“内妇殿前出言无状是臣之失责。”魏冉起身将我拉到身后:“大王若要降罪,就一并算在臣的头上吧。”
“何至于此。”良久后,阿稷才收回落在我和魏冉身上的视线:“舅父明知孤舍不得怪罪于她。”
此话一出,先前还只是有些猜疑的文武百官们,霎时间皆了然于胸,他们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神色迥异,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向着我齐齐看来。
一阵窒息与疲惫将人压得天昏地暗,他已明目张胆到在群臣面前也敢横行无忌!
“大王慎言!”魏冉额间青筋毕现:“你口中的她,是臣的内妇你的舅母!”
“舅父做那夺人所爱之事时,可曾想过孤是你的甥侄!”阿稷暴喝着站起身,朝着魏冉怒吼。
“你闭嘴!”我快步上前抬手将魏冉挡在身后:“不许再说!”
“呵…不许再说?”阿稷玩味地勾起唇角:“为何不许再说?”
他缓缓踱步走下高台,当着满殿臣子放声大笑:“孤自少时登基以来,举国上下便不知君王唯知穰侯,孤在这王位上战战兢兢近十载,到最后连个心爱的女子也没能留下。”
“而这个女子,却摇身一变成了你们所尊崇的国相的夫人。”阿稷幽深的眸光一一扫向群臣:“孤真是太没用了,竟眼睁睁地看着孤的臣子和女人都为着舅父倾倒。”
“大王恕罪。”群臣闻之皆惶恐拜伏在地。
阿稷望着跪了满殿的百官们,唇边勾起一抹肆意的邪笑:“众爱卿们,你们说,这大秦的君王究竟是孤、还是孤的舅父啊?”
“国之君主,必唯大王一人耳!”范雎高声跪伏。
“唯大王一人耳!”
“唯大王一人耳!”
“唯大王一人耳!”
此起彼落的附和声渐渐高涨,我回首看着魏冉惨白的面容和阿稷张狂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舅父,您听见了吗?”阿稷转身朝着我们走来,眉眼逐渐爬上疯魔。
“这恐怕不止是大王今夜想让臣听见的吧,你还想做些什么?”魏冉浓眉紧蹙,忽然捂住了胸口。
“阿冉!”我惊叫着急忙紧紧扶住他,他的额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唇色看着分外苍白。
“孤还想要些什么,舅父难道不知吗?”阿稷挑眉:“舅父手中六十万的兵权,才只上交了一半呢。”
原来如此,他导演的这一场闹剧,不过都是为了收缴权力。
“剩余三十万兵马,待收回割让给魏国的失地后,臣自会如数上交。”魏冉斜靠着我,我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心头不禁涌起万分焦虑与疑惑,自骊山归来后,我整日都在用心照料他的身体,他看起来已恢复大半,何至于会孱弱到如此地步!
“阿冉…”我担忧地唤他,他却只捏了捏我扶着他的手。
“可是孤等不及了呢。”阿稷眸光一转,看向了我。
“要不舅父在兵权和舅母之间,选一个吧。”他上前一步,用只有我们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着:“舅父当初以诱杀义渠王请婚之时,不也是逼着孤在舅母与王位之间做选择吗?”
“噗…”一口鲜血突然从魏冉口中喷出!
“阿冉!”我目眦欲裂,一把搂住跌倒在地的他:“阿冉你怎么了,阿冉!传医师、快传医师啊!”
“快传医师啊!”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可他们岿然不动。
至高无上的君王不发话,满满当当的大殿中无一人敢挪动分毫。
“传医师、你让他们传医师…”我抓住阿稷脚边的衣袍:“我求你了,你让他们去传医师…”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们,眸中一丝悲悯也无。
“让他们传医师!”我用尽浑身力气朝他大吼。
“去传。”他闭眼冷冷吐出两个字,殿旁的内侍闻言立马飞奔出殿外。
“在舅父醒来做出抉择之前,舅母就先待在中庆殿吧。”他俯下身来对我耳语:“孤倒想看看在舅父心中,究竟是舅母重要,还是兵权重要。”
“不!”我死死抱住魏冉:“不要!”
“去传左更周重,令他将穰侯护送回府。”阿稷不容分说地挥了手:“江姑姑,把侯夫人请去中庆殿。”
“是。”站在他身后的江姑姑躬身,立刻带了一众婢女要来拖拽我。
“走开!放手!”我胡乱地踢打着她们,搂住魏冉的身子一刻也不敢松手。
“夫人,您就跟老身走吧。”江姑姑见状,与两个婢女一起上来掰开我抓着魏冉的手。
抵抗不了她们人多势众,我很快便被架了起来。
“阿冉!放开我!他吐血了…他受伤了、他还没有醒过来…你们放开我!”我一边挣扎一边无助地哭泣,可根本于事无补。
我看着他一个人虚弱孤单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唇边衣襟都是鲜血,周围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他为了这片土地与子民奉献半生、竟无一人伸出援手!
“哈哈哈哈哈…飞鸟尽,良弓藏,猛士何劳守四方…”万念俱灰下,我开始癫狂地大笑起来。
“大王,此举甚为不妥啊,这毕竟是穰侯夫人,这样圈禁宫中,实在难堵悠悠众口啊…”一位官员诚惶诚恐地上前说道。
“孤昨日下达给张爱卿防治山火的折子写好了吗?”阿稷横眉冷对:“竟这么快就要置喙收缴兵权之事?”
“微臣不敢。”那官员立刻噤了声。
“带下去!”阿稷凌厉地朝着江姑姑斥道。
“是。”江姑姑一惊,迅速与婢女们推着我向外走去。
“阿冉、阿冉!”我奋力往前挣着,却被江姑姑擒着臂弯向后拽去。
“阿冉!”最后一声哀号吼出,我亲眼看着魏冉离我越来越远!
“夫人,得罪了。”出了大殿后,见我依然不肯就范,江姑姑寻了一方锦帕堵住了我的嘴,又将我的手脚全部捆住。
我被一路拖行着带到了中庆殿的偏殿,将我扔在榻上后,她们便全都退了出去。
就着软枕蹭出了嘴里的锦布后,我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手脚上的绳索却越勒越紧,不死心的继续踢踹着,又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筋疲力尽。
我木木地盯着屋顶,这样坚硬寒凉的地板,会有人扶阿冉轻柔起身吗?
眼泪再度顺着脸颊流进发间,他为何会突然吐血?医师说过只要不再领兵就会好的啊,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这么让人绝望…
“阿冉…阿冉…阿冉…”我呜咽着不断地呼喊魏冉的名字。
没有回答,偌大的屋中只剩一盏宫灯隐隐绰绰,而我的心中,连半点光亮也无。
“吱啦。”
房门打开又合上,一道从容的脚步声向我渐行渐近。
我犹自呆呆地唤着魏冉,一动也不动。
“你就这么想他吗?”他停在了我身前。
“阿冉…阿冉…”我脑中只剩他满身鲜血的模样。
“无妨,你总会忘记他的。”他俯下身来至我耳边厮磨:“就像你曾经忘记我一样。”
骤然悬空,他抱起我向着榻边走去。将我放在榻上后,他也躺下身来从背后拥住了我。
“滚出去。”我纹丝不动。
他却只顾左右而言它地紧挨着我:“睡吧,闹了这一夜,很累。”
手脚被捆,我只能用肩膀向里移动着,企图离他远一些,可他环着我的腰就将我捞了回去。
“你真让我恶心。”无力地望着墙上的光影,我对着身后的人说出最后几个字。
他的呼吸一滞,许久后颤抖着声音答道:“只要能与你相守,恶心又有何妨。”
我闭口不再接话。
不知道天是如何亮的,晨曦的第一缕光辉透过窗框洒在脸上时,我的眼睛又酸又涩。
他在要去上早朝时解开了我手脚上的绳索,殿外有着层层看守,我知道逃跑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活动了几下被绑得僵硬的手脚,我起身端着桌案上的早膳大口吃了起来,我必须留存体力,我还得照顾阿冉呢。
可喂进嘴里的第一勺粥,我就吃出了不对劲,将碗碟摔在桌案上,我冷脸看向阿稷:“让她进来。”
“进来吧。”阿稷定定地看着我,随后向殿外喊道。
云月低着头缓缓走了进来,伏下身去:“大王万安,夫人万安。”
呵,她竟唤我夫人?这是连装也不想装了,我不禁在心底一声冷笑,可随即密密麻麻的疼痛就将我淹没。
“你们是何时沆瀣一气的?”我沉声询问。
“媛儿,孤下了朝再来看你。”阿稷伸手想抚摸我的脸,被我一偏头躲了过去。
他不甚在意地收回手,勾了唇大步离开。
“他走了,那你来说吧。”我转头看向云月。
“奴婢愧对于您。”云月渐渐红了眼眶,跪倒在地:“夫人要打要杀,奴婢都认。”
“打杀?”我的鼻尖泛酸,向着她怒吼:“打杀了你,就能换回救我夫君的遗诏吗!”
我激动地朝着云月扑去,撕扯着将她推倒在地:“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们是从齐国一路走过来的啊!我把你当作我的姐妹、当做我的亲人、你曾经是我还能在这里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啊!”
“你明知道他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一句话落,我同样跌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奴婢没有办法、奴婢真的没有办法…”云月匍匐在地上痛哭。
“范雎用周重的性命要挟我…”云月哀哀欲绝:“他还向我许诺,只要按照他的指令做事,他就会求大王将我指给周重…”
“我爱了周重这几年,他却连一丝希望也不给我,我只是…我只是想为自己搏一搏…”
“所以在你心中,周重比我们相依为命的情分更重要?”我失望极了,哭着诘问她。
“那么姑娘呢,在姑娘心中,难道侯爷不比奴婢更重要吗?”她同样泪眼朦胧地问我。
“那不一样!他是我的夫!”我爬起来推打着她:“而周重从未对你有过一次回眸,你为了一个心里根本就没有你的人,要将我们之间所有的情谊断尽…”
“你又得到了你想要的吗?”
最后一句质问让她全身一颤,她开始跪在地上不停地向我磕起了头:“姑娘!奴婢求您、奴婢求您千万别将这些事告诉周重!他对侯爷忠心耿耿,将侯爷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
“他会恨死我的!他会恨死我的!求您别告诉他、求求您别告诉他!”云月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般,磕得额间鲜血直流。
我望着这满室的笑料,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你在做这些事时,有没有想过周重会有知晓的那一日呢。”
我站起身向着窗边走去,寒风裹挟着飞雪飘进殿中,我的阿冉又何其无辜呢,要受你们如此费尽心思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