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初时很快便融化成一滴滴水渍,可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我与周重皆渐渐落了满身雪白。
双腿僵硬着挪动不了分毫,怀中的食盒已全然冷却,城门口的两盏宫灯晃了晃,陨灭了最后一丝光芒。
大地最终变成了苍茫茫的一片,而我在这苍茫之中,痴痴地了望着心中唯一方向。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从未有人问过他一句、你苦不苦。
至子时三刻时,狭长的宫道里终于缓缓出现了一抹孤寂的身影。
我抖落眼睫上的霜雪,欲大步向他迎去时,自己却率先跌倒在地。
“媛儿!”在看清我的一瞬间,魏冉立刻失声惊呼,随即迅速向我奔来。
“阿冉!”食盒掉落,我痛哭着搂住他:“他斥责你了是不是!他为难你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他紧拧着眉眼一把将我抱起,朝着马车疾行而去。
“怎会没有!你的衣衫全都被雪浸湿了!”我崩溃地抚摸着他冻得好似寒冰一般的脸颊:“你一定很冷一定很累一定很饿…”
“不冷不累也不饿。”他将我摁入怀中,呵了气替我搓着双手:“我好好地在麒麟台商谈着政事,并无任何不妥。”
他垂首蹭着我的额头:“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夜间风雪这般寒凉,若是…”
“若是没有你,我要这具躯体有何用!”我凄厉地打断他,死死环着他的脖颈一刻也不敢松懈:“你别再骗我了,他逼着你将叔白调遣至魏国,又任由范雎在朝堂上公然折辱你,还顺势收走了你手中的兵权!”
“这些我都已经知晓了!”泪水滚滚落下,我们跟着轿辇的晃动而颠来簸去,飘摇地好似这起起落落的人生。
“你每日里什么都不和我说,将这些苦楚全都积压在心里一个人独自承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忧,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痛!”
“阿冉,我后悔死了!我自责死了!”我激动地哭喊着:“我为什么要去招惹他,我为什么要向他举荐范雎,我真的恨死从前的自己了!”
我第一次从心底里、对阿稷升起了一股滔天的恨意!
“不怪你媛儿…”魏冉轻柔地拍着我,温声细语哄道:“这根本不怪你。”
“人总是会成长的,你已经成长到能区分爱意,大王自然也会成长到想要集中权力,他是大秦的君主,是我至亲的甥侄,不过是兵权罢了,他若想要拿去便是了。”
“我所谋夺的这一切,原本也就是为了他们母子二人,如今他既已能独挡一面,放权交付于他也未尝不可。”
“你早就知晓了他会有收权的这一天?”我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是。”他默认着点了点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媛儿,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日日这样刁难于你,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别担心。”他拥住我:“七年前率兵攻齐大胜时,阿姊曾将陶邑作为封地赠予了我,待将叔白营救回秦后,我们就自请回封地去吧。”
“可你舍得下这里的一切吗?”听闻他的话后我稍有心安,原来他早就想好了退路。
“你为大秦戎马半生,汗水全都挥洒在这片土地之上,还承接着荆家众人的期望…”说着说着,我的声音不禁低了下去,他怎么可能真的舍得呢,不过是逼不得已罢了。
“有你就够了。”我们额间相抵,他叹息着说道:“媛儿,此生有你,我便足矣。”
“我同样如此阿冉,我同样如此。”我急切地回答着他。
堪堪说完话,车马便停在了侯府门前。
我们互相搀扶着回了屋,换洗了衣物后,我便急急忙忙地要去膳房取吃食,谁料刚打开门,就看见了立于屋外的云月。
“云月?这么晚了你怎么站在门外?”我诧异地问道。
“姑娘,奴婢见您和侯爷久久未归,怕您们会饿,便用文火熬了筒骨粟米粥候着,这会儿正好给您送来。”云月柔声笑着,将托盘递与了我。
我心中不禁一暖,这丫头手上的伤还未好全呢,就又开始不管不顾地替我操持了。
“云月,你有心了。”我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温声致意:“多谢。”
“姑娘,哪有主子向仆从道谢的理儿啊。”她神思恍惚了片刻,似有些惭愧般地说道。
“我从未将你当做过仆从,我们一直都是姐妹。”我真诚作答。
“姑娘快进屋吧,别让侯爷等久了。”云月对我挤出一丝笑容,可此时的我,却看不穿这笑容之下的艰难和苦涩。
“好,你也回去吧。”我朝她点点头,转身向屋中走去。
“是。”风中吹来一声应答,接着便是合门的细响。
“阿冉别看了,快些用膳。”将托盘放在桌案上后,我随手扯下魏冉手中的竹简,端起碗碟递给他。
可他却只定定地看着我,并不伸手接。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会意地舀起一勺热粥喂给他:“啊~张嘴。”
他眼中溢出一丝光亮,握住我拿着勺子的手,反将热粥喂向我的嘴边。
“媛儿先用。”他的眸光温柔似水:“为夫知你同样饿了整日。”
温暖填满心间,在我的夫君心中,我永远都是第一顺位。
我乖乖地喝下勺中的粥,再度舀满喂给他:“一人一勺别多言。”
“必须得吃。”忧愁散去一半,我佯装强硬地凶他。
“为夫遵命。”他浅浅地笑了起来。
直到用完膳就了寝以后,我们才终于真实地相拥在一起,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体温,我的心渐渐安宁下来。
可疑问也随之而来。
“阿冉,叔白的能力我们都是知晓的,即使是战败,他也不可能会被围困于魏国,这其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问出心中所想。
他却沉默了。
“夫妻之间不可有所隐瞒。”我撑起身来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们许过的约定。”
“有人提前向魏王泄了密,叔白中了埋伏。”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
一切都已明了,没有再问是谁泄密的必要,他们可真是好手段啊。
“魏王要如何才能放叔白归来?”沉默了一会儿后,我再度开口。
“大王已割地赔款,叔白年后就会归来。”
“割地?”我万分诧异。
以阿稷对叔白的憎恨,他怎么可能割地救他呢?一股不好的直觉将我笼罩。
“然后呢?这些分割出去的土地该由谁来收回?”胸腔里的心逐渐狂跳起来。
“媛儿,年后初春我送你去蓝田待上一段时日吧,你的婢女青禾,为田子义诞下了一女,你该前去恭贺恭贺。”他揽住我轻声哄道。
“所以他要让你亲自领兵去收回失地?”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明知你被义渠王重伤,他明知你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再上战场,他究竟安的什么心!他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啊!”
方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溃不成军,我简直太天真了,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我们去陶邑!
“媛儿你听我说。”魏冉紧紧扣住我:“这是我们唯一能离开咸阳的方法,你去蓝田等着我,等我收回失地就立刻来接你。”
“不!我不去蓝田也不要你领兵出征,你会熬不住的,医师千叮咛万嘱咐了你不能再上战场,你不能去我不要你去!”我抱着他号啕大哭。
“媛儿,只这一次,这次过后我们就不问世事不再分开。”他轻轻拍着我的脊背:“我们去陶邑闲云野鹤的安度此生,再也没人能打扰我们,只这最后一次了好不好?”
“不好!我不要你去…不要你去…”
泪眼迷离间,突然想起那道太后的遗诏!一阵欣喜涌上心头,我连忙磕磕绊绊地从榻上爬起来,向着衣橱跑去。
“媛儿,你要干什么?”魏冉焦急地跟在我身后。
“遗诏!遗诏!阿冉,我有太后的遗诏,我们不用再分开了!”我在衣橱中翻找出了那个、被我用层层锦布包裹住的木盒,颤抖着手将它打开。
“不!”我尖利的哭嚎响彻在这个无望的夜晚。
没有!没有!没有!木盒中什么也没有!
“不会的!我明明放在这里面的!我明明就放在这里面的!”
我将盒子翻来覆去的查看,疯癫地将衣橱中所有的东西全部扯落出来,趴在地上狼狈的寻找着!
“为什么会没有!为什么会没有!”越找越绝望,越找越溃散,我伏在地上心如死灰地呜咽起来。
“媛儿。”魏冉满面哀伤地唤我,缓缓蹲下身从背后环住我。
“阿冉!”我悲痛地转过身没入他怀中。
“我把太后留给你的遗诏弄丢了!我把能救你的遗诏弄丢了…”我声声泣血,心间喉头痛得犹如刀子在割。
“没事的,即便没有遗诏,我们也能安全无虞地去往陶邑,就算有这遗诏,该来的也总是要来。”
“都怪我都怪我…”
“为夫从未怪过你。”
更深雪重,这黑夜不知何时才能敞亮?
自这日起,我开始不间断地在雨斯门外等候起了魏冉。
听周重说,在范雎日日不断的抨击之下,大王已罢免了他的国相之职,只保留侯位。
没关系,这些身外之物,要不要又有何妨,我只要他平安,我只求他平安。
遗诏被盗后,我将府中的婢子仆从们遣散了大半,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猜想,毕竟能堂而皇之进入我和魏冉屋中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
可我却不敢去面对这份让人摧心剖肝的猜想,她曾经,是我唯一在乎的人。
时值腊月末,宫中传下王召,令穰侯携其亲眷入宫赴除夕夜宴。
我和魏冉唤了车马,在暮色四合之前向着王宫徐徐而去。到达咸阳宫外时,殿内的管弦丝竹已此起彼伏了。
我和魏冉对视一眼,执了手皆是不卑不亢地向着大殿走去。
阿稷与叶阳双双端坐于高台之上,范雎在下首似笑非笑地凝望着我们。
“臣携内妇来迟。”魏冉拱手:“大王王后万安。”
“免礼。”阿稷面无表情地作答,叶阳则浅笑晏晏。
“臣妇参见大王、王后。”我俯身行礼:“恭贺大王王后新春之喜。”
高台上的二人却都未置一词。
气氛瞬间凝结下来,我继续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却不安地皱起了眉,他们夫妇二人这是何意?
片刻后,一道脚步声自高台上走下,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竟毫无顾忌地攀上了我的肩膀!
“舅母请起。”阿稷清润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撑起身大惊着不断向后退去,却被身旁的魏冉擒住手腕拉了回来。
他疯了!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丝毫不顾礼仪地如此行事!
管弦声骤然停下,台上的叶阳脸色死一般地灰白,满殿的百官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而我身旁的二人之间、正硝烟弥漫。
“舅父这么紧张做什么。”阿稷勾唇:“孤只是担忧舅母未见惯这种人多的场合会有些局促…”
“稍加安慰而已。”阿稷缓步靠近,目不斜视地盯着魏冉,一字一顿地说道。
“臣的内妇,自有臣自己安慰,何劳大王挂怀。”魏冉同样目不转睛地回望着他,沉声回敬。
先前喧闹的大殿已寂静无声。
“夫君,先入席吧,众人都等着呢。”我挽住魏冉的臂弯,低头垂首,连一个眼神也未探向阿稷。
“侯夫人说的对,大王还是先入席吧。”范雎起身打着圆场:“半盏屠苏犹未举,咱们还是坐下饮宴吧。”
“也好,毕竟往后亲首相聚的时日,多了去了。”阿稷面上虽笑着,眸中却冰封千里。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纠缠在我身上:“孤说得对吗?舅母。”
我冷眼睨着他,微微颔首,不欲答话。
插曲过后,众人落座,声乐交响。我安静地坐在魏冉身旁,望着殿中的舞姬们水袖翻飞。
高台上的两道视线若即若离,阿稷和叶阳一丝互动也无。
一曲舞毕后,两名内侍自外间各呈了一坛清酒上殿,恭敬地立于殿中等待君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