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种生活
阳光照耀在卡尔身上,惊醒沉睡中的迷梦,卡尔醒来,梦在一瞬间消散,于是另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现在明明确确要去上班,去面对让人头痛的一日三餐以及满怀希冀的未来,昨夜的过去便倏忽不见,好像一个人被分裂成了两半。
希腊文化中日神代表正统秩序与表面的美,酒神则代表混乱痴狂和真实的世界,人的世界也大概如此,白天,人在表象中挣扎求生,夜晚则在想象中生活,两种生活此起彼伏,象一把大锯分裂生活,又统一了生活。福男与阿七也是如此,就像那个问题:娜拉出走后怎么办?大家都知道正义与自由,但是坚持正义与自由,则往往没了生活。((圣经))中说,人类走出伊甸园后便没有了快乐,这是人类的原罪,只是因为人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如果人类没有智慧,那就跟动物没有区别,有了智慧,便有了无穷的欲望,烦恼亦无由而生。于是人就在欲望与烦恼中做钟摆运动,一直到生命熄灭的那一刻!
卡尔每天还是做他的“行街仔”,他穿过一大片荔枝林,走在弯弯曲曲的公园小径上。这是一个巨大的公园,有亭台楼榭,水池草地,荔枝树丛丛掩映,是市民休闲的好去处,也是那些业务员打尖休息的好地方。园子的东南角,有栋六层的大楼,这楼周围林木葱珑,五楼正在装修,半个月前卡尔找到这工地,大厅好些工人在那贴砖,卡尔问了其中一个业主在哪,那人问他做什么的,叫他留了call机,说大概一个月要定家具,那人还留了大个打电话给他,卡尔顿时对他刮目相看。那人长相青涩秀气,像刚毕业的高中生。卡尔转过来,上面有好几个业务员站在那聊天,他们都说找不到业主,卡尔说,这里业主确实不好找。卡尔还是比较相信那年轻人,那人叫阿德,大半个月的时候就找了卡尔,让他报价,卡尔跟阿飞合计,打算自己做掉,这是一个老干部活动中心。第一次做这种事,卡尔带有一种罪恶感的兴奋,也有种快乐的期待,心中是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
靠公园的马路边,有个有豪华的海鲜酒楼,有服务员在后门进进出出。
“以前振兴酒楼的老板,穷的时候就到农批市场批发十几根甘蔗,在公园这个地方填肚子-----一边啃一边说:‘明年这时候,我一定要买下这座酒楼!’”阿飞说,“明年这时候我都不知道在哪?”
年纪轻轻的阿飞,一脸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熟,阿飞貌似平静的脸上藏着深深的忧伤。阿飞说他刚到特区做会展业务,每月销售都排在第一名,头一年挣了十万----现在过去了几年,反而欠了好几万的债务。
“如果今年再赚不到钱,我就要回内地了----!”阿飞说。
卡尔想不通,不管怎么说,特区是个好地方,阿飞却要离开,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故事,他不说,卡尔也不会问。阿飞曾说的他爸爸生病死了,同病房里另一女人也死了,于是两个病人剩下的家属重新组合了-----这是真正的同病相怜,有些故事就是那么不忍听。他俩对坐着抽烟,阿飞烟瘾特别大,搞得卡尔也成了烟囱,两个人对着抽,也随随便便地讲着乱七八糟的事。
“我那个客户不知道定不定的下来,他都请我到他家吃了几次饭了,好多事情都问我,还是老乡!”听阿飞这么说似乎很有希望。有一回,他俩中午在家中坐,两人都穷的叮当响,这时候卡尔便带着阿飞过家里下面。
“先等等,那客户说今天定的----定了咱们就到外面吃一顿!”
两人坐在家里,卡尔等不及了,准备下面,阿飞的call机响了。
“等等,估计不用下面了----”
阿飞下去复电话,过了好久,下面阿飞按门铃。
“怎么样----”卡尔问。
“-----唉,下面吧----。”阿飞叹着气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阿飞与人见面熟,两人跑单,随便走到小店聊天,老板就会请他喝茶,饭点到了吃个便饭,但是做单似乎就差那么一点点。现在老干活动中心卡尔负责跟单,阿飞负责工厂,卡尔报了价给阿德,感觉差不多,阿德叫等两天,他往上报。虽然是小单,卡尔自然希望这单能成,第一单的意义太重要了,又且是他们第一次“飞单”。他也希望这事尽早能成,他得自立。何生摔门而去给他留下很深印象。
“阿七走了?”晚上散步,卡尔问。
“走了----我只是跟她说,要有底限----”福男说,面色沉重。阿七是回不去了,在这特区,要生存也不易,没有文凭,没有专长,供她选择的路并不多。初入社会,大部分人对社会怀着美好憧憬,信心十足,只不过是无知者无畏,然后被社会推向万丈深渊,被捶被踹,有人沉入底层,意志消沉,有人越挫越勇,最后大家都渐渐老去,成为社会大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过一种随波逐流的固定生活----当年的雄心壮志再也想不起来,偶尔想起也觉得幼稚。
“老何呢?”
“我不归他管,我们属于不同部门,只是公司出口业务主要他负责。”
他们走到那排小发廊,这里让人愉快而尴尬。这里似乎显示了人的一种天性与本能。
“喂,卷毛---,”老板娘竟然是在喊他。
“阿花叫我问你,她说她有十万,问你愿不愿意跟她----!”
卡尔忽然明白有个女孩叫阿花,一下觉得无地自容----这事太突然,超出他的想象。
“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有追求的权利,你选不选择是你的事,但是别人有追求的权力。”那老板娘认认真真跟他说。以前他觉得她们都是伪饰,所谓三姑六婆,哦,那是他理解错了---现在他认为她们比绝大部分尘世中的人都要认真,执着,都值得尊重。
“她以前做文员的---,”老板娘还在那里絮絮叨叨。
十万块!那女孩跟老板娘讲了,要老板娘转告他…..,他为自己羞愧,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自主权的----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初中时班上有学生谈恋爱,班主任在班上厉声说,你们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谈什么恋爱!是的,他现在还养活不了自己。
连着几天,他都不从那路上走了。
第二天晚上下班回来,他发现福男在家,一般福男下班会比较晚,这时何生从房间走出来,福男站在厨房门口,何生冲着福男说:
“为咩?我对呢不好咩?”福男直直地看着他,然后何生又用港普说:
“她又不系你的妹妹,”-----“are you sister?”似乎白话与普通话两人都讲不清楚,最后两人干脆用英语吵起来。何生看起来伤心又愤怒。
“她有自己的权力!她可以做自己的决定,你对我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福男与何生在厨房门口对峙,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何生年轻时也是高大英俊,可惜了岁月这把杀猪刀,在他脸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阴影。这段时间,福男脸上忽然长了好多青春痘,现在青春痘发育成熟,颗颗油光发亮,象一颗颗亮晶晶的子弹,冲着何生,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力量。卡尔坐在沙发上,象个透明人,他似乎来到一望无际的的大草原,年老的雄狮跟年轻的雄狮正在对垒,最后年老的雄狮带着满身的伤痕黯然离去,不知所终。
何生踏着沉重的步伐,进了房,门象幕布一样关上了。卡尔兴味索然,这并非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却象是另外的世界。
接着福男又出差了,一天下午,福男给卡尔电话,说有两个内地的同学过来找他。
“随便接待一下。记住,不能让他们在这里住!”
下车的时候,卡尔一摸口袋,吃了一惊,口袋里的两百块钱不见了,他就想不明白这钱为什么不见了。
到了家门口,果然有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门口,他打了招呼,两人象亲人似的跟他握手,矮的稍胖的叫安子,福男讲的以前是班长,果然能言善道,热情洋溢。
“这回过来真是长了见识:昨天下了火车就在对面坐车,本来火车都坐的头昏脑胀,坐长途车到东莞转车,那车开走了才发现有个小包掉到车上了,这可不得了,那小包里是我们全部家当,八百块钱啦,我们合计一下得回去找,因为我们最后下的,那包放在角落里,很有可能还在那里,那时天都黑了,身上还有些零钱,正好赶了最后一班车回去----”这确实让人焦心,卡尔想,同时他也在想等下怎么安排他们,这两人确实需要帮助,但是他也无能为力。
“到了广州,公交公司也下班了,里面人说你们要找也只有明天一早----钱也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只好睡在火车站广场----整个一晚上就听到那扫地的老广说:你们这些捞仔,你们这些盲流…..!咱好歹也算个读书人呐,就好像不是一个国家的,人都气死了。到夜深找个干净的地方躺下来,虽然不热,根本就睡不着,半夜迷迷糊糊,忽然发现有人在身上摸来摸去,一下吓醒了,旁边几个人在吸毒,拿着针管----吓死了!从未见过这样的,那人又问我有没有钱-----一晚上都是这样那样的事:后来又有个小偷拚命翻我口袋!好不容易天快亮了,醒来一看,枕在脑袋下面的鞋不见了…..”
“只好光着脚赶到车站,等他们一上班,就找到昨天那辆车,乖乖,那包果然还在那里----!”
这家伙果然是当班长的料!声情并茂讲了自己非凡历程。卡尔寻思这人应该在这有一席之地,可惜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摆脱他们。
“我们就在家里做点饭吧,”趁着安子说话的间隙,卡尔说。然后他走下楼来,要是在平时,他肯定要请他们在外面吃一顿。他下了楼,走到旁边的小店。
“快,拿伍拾块给我,我去买点肉----晚点给你!”卡尔用随意而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小店那个木头样的老板从背后的盒子里拿了五拾给他,卡尔松口气,买了一斤多肉,那肉肥肥瘦瘦,又买了些灯笼青椒,青菜豆腐,再买一瓶二块钱的二锅头,卡尔也算尽力了。吃饭气氛很好,安子酒量还行,那个高点的周深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喝酒。吃完饭,卡尔跟安子基本上已是深交了-----时间已久,安子问晚上可不可以在这住一晚上。卡尔想,最艰难的时刻来了。
“这里不能住!”卡尔果断说。
安子愣了下,毕竟是班长,安子说,那我们走----卡尔看见安子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灰色,眼睛也低下来,他不忍心看。三人走下楼来,在门口作别。
“这是不是福男的意思?”安子问。
“是的,这也是福男的意思….”卡尔说,他忽然觉得有一种快意。看着俩人的背影,他想这世界就是这样,接不接受你都得接受。他与福男,阿七,刚走的这两人,还有那满脸晦气的何生……,大家都是如此。